七王爷满脸堆笑地一一和那几个重臣例行打了个招呼,一转身捏了捏有点发酸的两颊,觉得卖笑也不过如此了,正想走开,迎面慢吞吞地走来一个一团面粉般和气的老头。
那老头正是经历了两朝的老臣霍启德,宁王原地打量了一下,这老家伙虽说年纪大了,可仍旧耳聪目明,这么远的距离早就看到了他,直直得面带微笑把他当做了终点目标走了过来,他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去。
老东西人还没走到,已经呵呵呵地笑开了,朝着年轻的王爷拱了拱手道:“王爷。”
七王爷嘴角笑得没心没肺,眼里一丝冷意闪过,回道:“许久不见,霍大人还是老当益壮。”
霍启德像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真心实意地给他捧了个场,道:“老咯,倒是王爷,越发玉树临风了。”
七王爷对这句平时颇爱听的马屁不为所动,也不接话,不声不响脸色友好地杵着,挑着眉等这老狐狸还有什么话说。
霍启德是这朝中年纪最大的老臣,两代帝师,地位不言自明,座下学生无数,不少入了这官场,染得花红柳绿,要说权,这位恐怕也是很难估量,可这老狐狸聪明地成了精,大约是将明哲保身这四个字挂在了床头,每天每夜要念诵上个三百次才能入睡,跟团浆糊似地和稀泥,中间当然有那么几件事,不会让七王爷很满意。但某人是众所周知地不理朝政,表面上又谈得上什么满意不满意呢。
霍启德见这小兔崽子端着一副架子也不恼,继续道:“此次相见,王爷风姿尤胜过往,神似故人。”
七王爷徒然脸色一沉,无波无澜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霍大人您是嫌本王活得太长了吗?”
霍启德半眯着一双似乎睁不开的老眼,摇摇头,放低了声音道:“老臣只是想提醒王爷,宫城复杂,要留心脚下。”那老头边说边晃晃悠悠地要走,从宁王身边走过时,也不知道被那颗小得看不见的石子绊了一下,就势向他倒来。
七王爷眼角瞄见他要倒,心里不是滋味地编排,以往都是漂亮小姑娘投怀送抱,来了这鬼地方就换成了这老狐狸,但是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指不定一摔就摔成了什么样,不扶又不行,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搀了他一把,就在这时,借着宽大的广袖,他手心被塞了一卷极小的纸条,一捏,仿佛是那种从信鸽身上取下来的。
他一顿,随即面不改色地将霍启德扶正了,意有所指道:“霍大人走路要小心,可别伤了自己。”
霍启德白乎乎一团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什么变化,又跟来时一样乐呵呵地走了。
七王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送那老狐狸走远,轻轻拂了拂袖子,将那卷纸条收好,随即离开。
陆衡与祁越只在洛城待了一天,便必须走了,若是祁越的猜测不错,那么时间已经不多了。
路上陆衡还是憋不住问了祁越一个问题,既然他有心要选宁王,为何不告知他自己此行的目的,祁越只道宁王恐怕并不信任苏小曼,反而会适得其反。陆衡心想,何止是他不信任……然后犹豫了片刻,又问他自己是否信任宁王。
祁越却是但笑不语。
☆、第四十四章
十天后,景元帝寿辰,其实也就是一场中规中矩的宴会,谈不上多豪华隆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很齐,什么皇亲贵胄,文武百官,该到的一个不落。
宁王有一口没一口地押着酒,指尖在桌面上跟着音律的节拍轻点,似乎很是享受,眯着一双有点迷离的眼睛扫了一眼众人,只可惜这是皇帝的寿宴,再载歌载舞美酒佳肴,一个两个的都要正人君子似地挨个儿演,也看不出什么花样。宁王对景元帝手下的臣子到底是些个什么货色心里不是没数,在庙堂之上或在江湖之远,能一人分饰禽兽与圣人两角,他没心没肺地扯了个笑,一口将景元帝拿出来招呼的美酒给干了。
宁王正想调整个坐姿,便听到上头传来了一声亲昵的“老七”,他没什么表情地回应了一声,顺口道了一句例行的“万寿无疆”,心里有种诡异残忍的分裂感。
景元帝长得与他几乎看不出任何血缘关系,实则他也没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人是什么血亲,大概是因为他与燕王长得都与母亲神似,而景元帝长得又与先帝简直一模一样,真还应了那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是不管是龙是虫,那人最终都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影子。
他每当看到景元帝这张脸,都会分毫不差地想到燕王,一个孩子能记得多少事,有时候并非是看这个孩子是多大年纪,而是这件事有多触目惊心。他并非真的滴水不漏地瞒过了所有人,先帝大约也能从那个孩子眼里看出点什么,只是可惜他当时老了,心也软了,而眼前的景元帝,总归是连影子都不如。
宁王觉得自己心里有团火,多年来持续不断地烤着,烤得结得疤越来越厚,然后他精心地用一张无动于衷的人皮抱住了内里的面目狰狞。
景元帝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他几句,便开始以长兄的姿态打听这个年轻的王爷可有什么心仪的人选。
宁王别开视线,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样子看起来不敬地近乎有些不屑。景元帝皱了皱眉,不过还来不及细品这动作神情里面的意思,便接二连三地迎来了匆匆忙忙的战报——东线运河入海口遭到炮火轰炸,西边寒关古道遭到侵袭。
一时间殿内群臣哗然,景元帝猛地站起来,动作过大,打翻了桌面上精致的瓷器,一片清脆的破碎声。
宁王懒懒地斜靠在桌案上,此时也无人分得出心注意他,他捏了捏手里的卷成一团的纸条,耐心地等着景元帝一通发作,寿宴立刻变成了点兵布将的朝会。
景元帝自登基以来,大梁并非没发生过战事,当时大梁顶梁柱般的将军姓祁,几乎没让远在深宫高高在上的皇帝觉得打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边一得到战报,没多时紧接着便能得到捷报,看得都麻木了,恐怕这位还盲目自信地以为大梁正处于盛世,随便派个人就能四海升平了,鬼迷心窍地除掉了祁瑜。十来年的和平一朝迎来相隔千里的两起战事,让这个过得平静无波的皇帝骤然慌了心神,边在龙椅前焦躁地来回踱了两遍,一边听几个大臣叽里呱啦地一通献计献策,只是个个牛头不对马嘴,居然没有两个能统一意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