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是做下哪般可怕的事情,眼前的温润少年,总是能让人在目光仰望他时遗忘掉他身后的所有血腥与晦暗。
伏跪在他面前的人,是甘心低首,从心底为王子所折服。
却见王子听了这样一番回报之后,唇畔浅勾,那对盛着暖风熏月的眸子,却是光色冷的出奇,这人便是这样,常挂着笑的是他的皮囊,喜怒无常全在那双眼中。
他说:“是父王优柔寡断,留下后患了。”
跪着的人连忙称是,一个劲的应和着,却见司耀拂袖起了身,负手望向窗外,年轻的面容上,已然有了睥睨之色。想到银泷,他忽然敛了笑意,眉眼间隐约现出狠厉神色。
“这回博弈,是我和她的事情了。”他说着,想到了些什么,认真的补上一句,说给旁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和她与父王不同,若我赢了,前陈宗族,不会再留下一条活口,若她赢了亦是如此。”
他说着,浅勾了唇角:“这样,才足够有趣。”
凡事总归有变数,在王者所掌控的局势之外,就好像他终究是保护了冰绡逃过了破国所带来的死劫,而银泷也因为那个突然出现在局中的孩子没有即刻杀了他。
这样的即刻,便给了他无数的可能,那会是银泷一生中所做下的决定中最为错误的一个。
他活了下来,就必然有人要死去,或许是银泷,或许是那个孩子,最好他们能够同归于尽。那时候,他在烈火之前仰首笑着,大风呼叫灌入他的喉间,那温润的嗓子便蓦的破音了,那一丝风盘踞在他的喉间,从此以后,他说话总会多上一丝刁钻的走音,便是如何掩饰,稍加留意便能被人听出来。
或许便是命,要添一丝破绽来,要那似春风似明月的伪装多出一丝破绽。
也或者是落得了个提醒,提醒他,他的志向抱负,他的雄才大略,早就蒙上灰重一笔,便是如何都再提不起来了。
他亡了国,失了家,苟活新朝,寄住在仇人的房檐之下。
司耀不会就此折翼,他无一日忘却,是他的抱负,他是看不起那些衔着恨苦大仇深的人的,男儿目在远方。
所以,他便一再利用那个对他怀着善意的伶俐孩子,所以,他便一次又一次的游走在这座新朝的臣子之间,笑着敲下结盟,所以,他布局无数,或借蛮屠之力,或借人心之疑,要那高高在上的女王也像自己一般,沉沦苦海,不得抽身。
所以,他在最后,终归是去见了那个孩子。
或许天意当真是爱好弄人的,最见不得有谁心愿圆满,在勾陈王宫与冰绡错身一刻,他目光风轻云淡从她身上拂过,她亦低头慌乱挡下泪意。
这是王宫,却非是他们自己的王宫,落难兄妹,为了不让先前的苦心白费,为了不给对方带去灾祸,甚至彼此不能多看去一眼。
这便是他的境地,众目睽睽,众矢之的。
冰绡向来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他亦明嘹,她对着垂明宫中那位单纯伶俐的公主殿下,是有着如何的钦佩敬仰的,可他终究还是利用了她。
仅是那一瞬间,那个虽然漂沦无依却不卑不亢的孩子,也终究入了苦海。
爱恨涌起,无人可以抽身。
那些长久以来侵入骨脉的桎梏,对于他们这些沉沦挣扎着的人来,若想要卸下,便只能永世的合上双眼。
或安享百年,或抱憾终生。
从冰绡在他手中接过可以令人致幻的蓝莲那刻起,司耀便明白,冰绡会死,或许早一些,或许晚一些,或许是死于他人,或许是死于自己。
但是冰绡不会再活的比自己更长。
到后来,他也将死了,那名向来是双手不染鲜血的公主殿下将整支发钗没入了自己的心口。然后他便不能再看见其后的事情了。
他就是要她们一再体会,体会他的生有失,爱别离。
他依旧笑,朗声狂笑,数年之前的那丝风,从他的喉间钻出,复归于这天地。
命终之前,最后出现在他脑中的画面,却是更久以前,城破那刻,他一身金甲,□□挥舞。山河悲壮,万民同哭,而他守着这座城,与之同生,与之共死。
无惧存亡。
那是什么?他勾着唇角,在一片晦暗之中如是想。
对了,那是他的豪情,是他的少年意气。
少年的戏台走散了场,山河恸声做成了一支挽歌,他步履飘然,越走越远。
到最后那背影也只在他的心间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又有谁还记得,将那漂沦着的少年唤回。
不成归人,雾里挑灯。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一直挺喜欢司耀来着,若非银泷在,两大圣王共当一世,司耀也可以做的很好。
嘛,不过后来走歪了就对了。
第68章 番外-终
又是一年新雪至,我在落雪簌簌声中醒来,近来我睡的很浅,却是多梦,一入梦中,便能看见些年少旧事。
彼时已过五十载,曾经在心中构想的辉煌如今已在大陆上得到完全的展现,要如何将之变得更好,且看后人。
我这一身未曾有过家室,偶尔听得百姓民间歌颂,讲到女帝一生,是如何奉献给大陆,奉献于子民。我便只能笑,不置可否。
有些奉献,是从心而生,而有些奉献,却只能是一种被动,一种逃避。
昨夜,我又梦见了她,她离开时,金赤流红,光羽敝天,就是那样的好看,呈现在世人的面前,那样的震撼。
她的光华从来未曾蒙尘,无论是负伤落入篁山之中,或是在那座明珠砌成的宫殿里,失去了过往,失去了记忆的她,从来未曾迷失过自己,她是那样坚定的一个女孩,一个向来清楚明白自己所走的路的女孩。
我留不住她。
我曾无数次想过,想过就由着她的恨,她的误解,将她一辈子囚锁在身边。可我终究未曾这样做,我不忍,也不能。
当凰鸟破开封印,高昂吟声于天地间,由着世间所有生灵朝拜的时候,我便知道,我不能,我仅是一名凡人,纵然那般多的经历,或许曾经让我产生过错觉,以为再强一些,只要再强上一些,我就可以将她牢牢护住,让她那双清灵干净的眸子,尽是我,爱也好,恨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