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龙庭 by 小隐君(下)【完结】(16)

2019-03-25  作者|标签:


  “谢仲麟算什么东西,不就是皇帝放出来的一条疯狗!专会冷嗖嗖的在暗中阴着,逮着谁都要咬一口。”
  “方仁兄这形容可算是把谢仲麟的恶形恶状描绘了个透!”又一个说话细声细气跟个娘们似的中年男人接了口,嗤嗤笑道:“听说,他在龙床上侍奉得不好,估计正是这缘由,谢宣奉才憋着一股骚劲儿没处发,专门拿下头的官吏作践。”
  先头说话那人便附合道:“十足阴暗小人一个!不过仗着他老子的势进了后阁,狗眼瞧人低,拜高踩低地往上爬!这样的货色,难怪不得陛下欢心。不是我说,你们瞧着罢,早晚得栽跟头!”
  宗赫虽说跟谢仲麟不对付,但毕竟是同为后阁侍郎,听着外头人如此污言秽语的折辱诅咒他,眼睛里也冒出火来。
  又有一人悠悠叹道:“也合该我们这一朝当官的倒霉,遇上这么一位后阁侍君!原还指望着季承乾上位能有好日子过——那是多好的一位侍君啊,行事又宽和,待人又温柔——听说是生生让谢仲麟给暗害了啊!”
  一位打太宗朝过来的老前辈笑而不语,见他们越说越来劲,这才不疾不徐的道:“你们都消停消停吧,苦不苦,想想上一阁的凌铮!光是一桩军饷空额案,就一棍子打翻十七位五品以上的大员,那才叫血流成河!谢仲麟再猖狂,跟他一比也就还只是提鞋的份儿!比如这次的事儿,他想在我们皖州官场面前摆谱,我就把他当菩萨一样供在衙门里头,让他在账房足足查了五天的账,还不是两手空空……”
  一群人哈哈笑着拍马道:“施老英明!颇有姜太公钓鱼之风范!”“施老吃过的盐比姓谢的小赤佬吃过的米还要多!小赤佬还想来揭我们的皮,倒要看他这只青面皮猢狲出把戏!”“某倒想瞧瞧素来骄横的谢宣奉这会子在府衙里头吃瘪的模样儿……”
  宗赫轻啜着茶,这才堪堪事情由来给听明白了。敢情这帮人,姓施的姓方的,还有那不知名的两个,都是这皖州官场上的人物。看来谢仲麟疑心他们勾结长乐门,只怕确有其事,不然,这帮人为何对谢仲麟如此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投畀豺虎。
  果不其然,又听到刚才骂得最凶的那位姓方的继续道:“这一回张牧守虽然传我们来首县随堂问案,实在也是逼迫无奈。谢狗在施老手里栽了跟头,必定还贼心不死,这次非得想个法子既把我们摘了出来,又扳倒他,再拉几个人一起参他一本不可!”
  “若是能撤了这案子,再就便儿扳倒他倒也不难!”那施老估计是这些人中的狗头军师,又恶毒的提议道:“不如,就弄一个‘借查案之便□从地下育婴堂解救出来的民女’!这么大一个屎盆子往谢仲麟头上一扣,保管让他臭不可闻!”
  那群人又嘎嘎阴笑道:“妙招啊!施老高明!”“这种事最是说不清,这么一来,不是屎也臭了,陛下若知道了,一定气得仰倒。”“既有这好主意,施老赶紧细细谋划一番,瞧那小赤佬还怎么嚣张!”
  这些人正七嘴八舌的出着刁钻恶毒的主意,一屏之隔的宗赫却是听得默然,他在后阁时,只觉天底下就数这皇宫里头是最黑暗最阴森最可怖的地方。谁知到了外头,才知道官场险恶亦有过而无不及。
  如今后阁之中唯有谢仲麟独自一人抗着所有差使,时常出阁在外跋山涉水的办差。他又为人行事向来是霹雳手段雷厉风行,这些年来必定积聚了不少怨恨,在官场竖敌无数,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可宗赫却从没听他有半句怨言。
  一想到他如此不辞辛劳,不过偶尔回宫与皇帝亲热一番,而自己却还为了他与褚云重大闹了一场,如今细细思量,少年心底也不免有丝惭愧。
  但一想到褚云重,少年心里又是一阵苦涩难言,忙低了头轻抿了口茶逐去这些纷乱的杂念。
  正在这时,那青衣“老伯”又端着一大盘子削得雪白鲜嫩的荸荠上来,才往藤桌上一搁,却被宗赫就势压住了手腕。
  “你跟我来!”说罢,宗赫便向孟驰使了个眼色,要他继续盯着隔壁那些官吏,随即便硬拽着那茶铺老板蹬蹬蹬的下了楼。
  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宗赫劈头便向那“老伯”骂道:“叶琛!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在何都督的军营里当差?”
  “我要不提醒你,只怕你还认不出我来!”叶琛也不否认,朝着宗赫得意地扮个鬼脸嘿嘿一笑,再配上他那张皱皮疙瘩的老脸,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宗赫瞧得一阵恶寒,又担心他和傅川,便追问道:“问你话呢,帮你安排的好好儿的怎么又跑这儿来,装神弄鬼的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说起这个叶琛也颇觉委屈,他才不是自个儿想来呢!要不是碰上谢仲麟,被他瞧见自己与本应“暴病而死”的傅川在一起逛街,自己也不至于被他抓着小辫子,又迫于无奈被他从何都督军营里“暂时借调”出来,到这儿干了这份丢人的差使。
  想到苦处,叶琛便哭丧个脸,哼哼的道:“好我的世显哥哥喛,把我弄到这儿来,可都是谢宣奉的主意,我要是不依,他就要逼我男扮女装混入长乐门去!我说这事是人干的嘛,女人进了长乐门,那还不得生孩子,我要是进去了可怎么怀怎么生?只怕要弄的东西没到手,我这条小命就要断送在那地方了啊!”
  “这混蛋,真没人性!”宗赫忘了自己刚才还同情谢仲麟办差辛苦来着,一时又很是为叶琛不平,便呛声道:“扮女人这种事亏他想得出来,他自己要查的案子,他怎么不自己扮了去!”
  “罢了吧,就凭他那张冰疙瘩脸,那彪悍的身材,要真扮成女人进了长乐门,还不得把那些前去借腹生子的男人们给吓哭了啊!”说到这个,叶琛还颇觉得谢仲麟蛮有自知之明,也有识人之明。想当年自己在龙门巷跳波斯艳舞的美人扮相,那可真是惊艳无双啊。
  “那谢宣奉让你在这乔装打扮成茶楼老板,又是做什么?”一想到自己刚才在雅间听到那些官吏的对话,宗赫不由得陷入深思,难道谢仲麟他另有所图?
  果然,叶琛回道:“谢宣奉让我在这儿一来是为了等你,二来亦是等那帮子官吏。宣奉有事要拜托你……”
  郁郁森森的竹荫下,叶琛压低了声音将谢仲麟请托之事娓娓道来,宗赫略一怔,俊秀的眉峰轻轻一挑,沉吟片刻,便一笑应道:“那便试上一试,我此来,正是要助他一臂之力。”
  说罢,又对他瞪了一眼,“完了这事,你也赶紧给我回何都督那儿去。以后和傅川要亲热也别那么张扬,若是被有人心认出来,可不又是无穷事端。”
  说起这事,叶琛一下神色凝重,幽幽的道:“世显,有一件事,该让你知道。当日我与小傅儿虽说是彼此有情,事后想来却也有几分蹊跷,那日我与他各喝了半瓶瀛州清酒,那酒却是有些古怪,我几乎可以确定里头放了□之类的药物,不然,我不可能那么把持不住。你办完差使回宫后,可小心着点伊藤秀贤,这或是个笑里藏刀的人物……”
  宗赫眸色一沉,良久沉默无语。
  ☆、18. 小试锋芒
  茶楼包厢内,几位穿着轻便常服的官吏将谢仲麟痛骂一番后,又开始担心起来,那姓方虽骂得最凶实则胆子最小,撩起窗边竹帘往外头急切的瞄了一眼,低声道:“明日便要过堂,如今也不知姓谢的小子手里到底握着什么证据?今天这长乐门的人还会不会来?他们到好,出了事卷了银钱撤了烂摊子便跑,自有手下的小喽啰们替他们送死,左右其他州府依旧香火不断。若他们那儿真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可不是把我们往火坑上推么?”
  先头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人便附声道:“方仁兄所虑正是呢,这些江湖中人贯会出尔反尔,可别是把我们给卖了!千里为官大家都是为个财字,到现在说好的款子我才到手一成,黑了该我们的银钱倒也罢了,毕竟他们也坏了事,要是敢倒打一耙,我刘东水却也不是好惹的。”
  他们这边正说得痛快,不料一墙之隔传来一声轻笑,“原来,长乐帮中之人,在诸位官爷心中,就是这等郦寄卖友之辈?”
  刘东水等人说话已是极其小心,不料还是被旁人听了去,满座的人顿时被惊吓得呆若木鸡。
  “来人,撤去屏风!”
  说话间,左右雅座中间这座翠石竹屏便被挪移了开去,两边包间一打通,倾刻便成了一整间通透畅亮的雅座。
  刘东水施庆松等人瞪大眼睛瞧时,却见那厢坐了一位年少公子,穿了一件藕荷色轻绸长袍,袖口挽至手肘露出藕段一样的一段胳膊,衣襟也并未束紧,而是略略敝着一点胸膛,发髻上一支艳丽怒放的石榴花簪更是带出几分风流不羁的潇洒气度。
  此人打扮得俊俏,长得更是不俗,一张清丽俊帅的脸庞上,漆黑明亮的眼瞳如寒星闪烁,只可惜左眼上戴着黑色的眼罩,却带出一丝破相来。
  众人不知此人来历身份,正面面相觑,那少年却又含笑道:“几位老爷不是正抱怨在下来迟,怎么这会儿却又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声不吭了呢?”
  随着话音一落,他手中那柄金铰藤骨的折扇“刷”地一下被打开,露出上头端丽隽秀的四个大字:长乐未央。
  那个说话带着江南口音的黄文中惊道:“侬是长乐门中之人?”
  少年将手中折扇摇了几摇,傲然道:“赛金彪是我义父。独狼如今落在督捕司的李司宪手中,义父命我前来善后。”
  这赛金彪虽也是长乐门中几位大首领之一,但他分管着琼州闽州二处,从未与皖州官场打过交道。宗赫有着一口纯正的南人口音,又有带着长乐门印记的那柄折扇和那支石榴花簪,此时冒充他的养子,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原来是金少,失敬失敬!”施庆松虽笑着招呼,但眼神中还带着犹疑之色。
  刘东水最惦记着他应得的银钱,便笑着请宗赫过来叙话,又轻声细气的问道:“金少既来,不知独狼欠下的钱款何时结清?”
  宗赫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又故作惊讶地道:“哪有此事,月初独狼的事一出来,义父与几位叔叔想着这头虽出了事,但不能坏了规矩,是已早将分账的款子用一张九州通用的飞票亲自送到了张牧守手中,难道牧守没有知会你们么?”
  方瑞青气得一拍桌子差点跳起来:“好一个张庭张牧守!竟敢私吞?他倒打得好主意!不怕生儿子没□?!”
  施庆松和黄文中忙拉住他安抚,“必是出了事,张牧守尚且来不及分派。”话说这么说,只是在座儿的几位谁也不会信。心里头都认定了张庭必定是趁乱黑吃黑,不然,都快一个月过去了,为何还闷声不吭昧着那笔钱?
  宗赫没料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不过是试探之语,竟一击而中。当然这多半还要归功于褚云重,皇帝在临行前曾提醒自己,皖州牧守张庭好大喜功,这两年皖州全县出生率这么漂亮出色,未必不是长乐门之功劳。
  如今见这些龌龊官儿被自己三言两语挑拨得几要窝里斗,少年心里十分快活而面上却做出两难之色,手中折扇轻轻摇着,又长叹一声道:“诸位官爷,在下知道你们原是瞧不起我们江湖中人,但其实我辈中人无不是义气为先,绝不至有落井下石之事!只是诸位的同僚,某却不敢作保……咳咳,当然,我们长乐门开门做生意,还是指望大家和气生财嘛!在座各位应得的银钱,便是日后张庭未分派下来,我金少加倍回派给各位!日后我们长乐门还要在皖州做生意,自然还要靠在座各位官爷多多关照。”
  刘东水等人看这位金少年纪轻轻,一席话却是说得众人心里又慰贴,场面上又漂亮,顿觉此人可亲可近,便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施庆松也搁下了戒心。
  方瑞青却咬牙道:“只要银子在张庭手上,就没有让金少再贴补出来的道理。他虽是牧守,我也不怕他,难不成好事全让他占了,却让我们来背黑锅!”
  宗赫听其语意,猜度着这些人或者手里还捏着张庭的把柄,这必定也是长乐门之案的关键所在,便思索着对众人道:“如今朝廷那边除了李司宪,还有一个谢仲麟在这临泽县懒着不走,想必张牧守也有他的苦衷,未必也不是不猜忌着你们几位……今日我过来一是和各位爷会一面留待日后合作余地,二是还是要见一见张牧守。不如这样,今晚在下做东,请张牧守和各位官爷同来赴宴,便有些误会,也正好在席上解释清爽。合力共度难关方是眼前正题嘛!”
  刘东水忙道:“不妥不妥,谢宣奉还在临泽县虎视眈眈的看着,金少岂能出面做东,不如让施老尽一尽地主之宜,如何?”最后一句却是询问施庆松。
  施庆松本不想做这出头鸟,但他是皖州首府的府尹,府衙就在这临泽县,若是此时做这缩头乌龟,也太说不过去,便勉强应了,道:“那就定在酉时初刻,烟波楼吧。”
  宗赫收了扇子,一笑起身,拱手道:“虽是施老做东,酒资照旧还是由在下来出。酉时初刻,准时恭候各位台驾。”
  宗赫与谢仲麟虽还未曾会面,但靠着叶琛从中搭桥牵线,联手上演了这一场好戏,又设下烟波楼之局,效果之好,简单是出乎两人的意料。
  此刻,宗赫正在离首府衙门不远的一间客栈自己的厢房内,舒舒服服的躺在廊下的一张竹藤椅上,望着天边一群老鸦衔着暮色飞过,静静的听着孟驰口沫飞溅的向他描述衙门里的情况,渐渐的,笑意忍不住浮上嘴角。
  也难怪他听了觉得可笑,街对面的首府衙门闹得沸反盈天已不一两天了。
  大热的天,为了查长乐门这案子,硬是拘了许多从长乐门解救出来的妇女在衙门里,一个个都热得袒胸露乳,不少妇人还挺着个大肚子,哭哭涕涕的又是害怕又是没脸。还有那些借肚生子的男人们,因使了银钱孩子却还没到手,便合家合伙的来抢人,撒泼的撒泼,撞天屈的撞天屈,又哭又叫又吵又闹简直把个皖州首府衙门折腾的乌烟瘴气。
  “也难为谢宣奉居然还在衙门里头住得安稳。”少年庆幸自己没去趟这混水,不过也实在佩服谢仲麟,为了查案他也真够能忍的。
  又问:“烟波楼的事如何了?”
  孟驰轻快地笑道:“侍郎不必担心,都已入了局了,不过张庭这老狐狸没亲自去,派了他府上一个师爷前往。我派小侍卫依计前去给长乐门的人送消息,他们果然上当,冲过去面斥责张庭不守信用,居然协助督捕司缉捕金少并将其下在牢中,结果闹得不可开交,三方狗咬狗一嘴毛!”
  宗赫忍着笑道:“消息递给谢宣奉了吗?”
  “谢宣奉得了消息,早和李司宪布下人手候在烟波楼了,如今只怕已是将众人带回衙门分别审问。”其实孟驰也很想去凑这热闹,无奈宗赫不想抢谢仲麟的功劳,是以并不愿去听审。
  “为了这桩案子,谢宣奉已是在此地辛苦布局许久,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理应让他领这份全功,这也是他应得的。”少年如是说,一脸的云淡风轻。
  孟驰觑着他的神色,嘿嘿笑道:“了结此案后,侍郎可是急着回宫见陛下?”
  宗赫不否认他在想褚云重,却也,极矛盾的并不想见到他。抬起的手下意识的抚上胸前那条项链,心情一下子又跌落谷底。
  站起身,少年情不自禁的远眺向京城的方向,终究,还是无法忘了这个人啊。而且,愈是分别日久,思念便愈深,那份潜伏于自己血肉之中的情毒,一次比一次发作的凶,简直无药可医,无药可救。
  像是心灵感应般,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褚云重亦恰巧踏上云图阁中的望月台,遥遥望着皖州的方向,心情如这缓缓降临的夜色,黯淡无边。
  “算一下日程,世显怕是已经到了临泽县了吧。”
  侍立在一旁的卫临忙陪笑道:“陛下放宽心,宗尚令与谢宣奉都是一等一的机智聪慧,必定能顺利结案,小的估摸着不出十天必有好信儿传回宫来。孟侍卫也是妥当人,定能护着宗尚令早日安全回宫。”
  但愿如此。褚云重这么想着,心中却委实难安。离别的心情像是心在被不断的吞噬,噬咬出的那个空洞在每个难眠的夜里都在不停地扩大,这样的折磨真是从未有过的难熬。
  而且,宫里头的事,也没法让他省心。伪造“御批”之事,凌越虽推委指证乃梁王所为,但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不知怎地,他无法再做到如以前那般亲密信任。尤其是在他暗中查访了凌越那夜的行踪,得知他是去了三清观,再一联想隔日便发生的事,心中更是寒意凛然。
  夜色渐渐降临,街边华灯初上。不远处的江边,几艘渔船悄无声息的没入夜幕中,只在水面上留下一抹浮光掠影。
  宗赫倚着栏看了片刻景致,听客栈的小二端了热汤水上来,便回屋梳洗。孟驰和侍卫们早知趣的避开了,少年便从容的解了衣裳鞋袜,在木盆中四肢舒展的躺了下来。劳乏了一整天,又热得一身汗,如今被这热气腾腾的热水一泡,简直舒坦的不愿起来。
  正闭目养神,自己厢房的门却被人“砰”的一下推了开来。
  ☆、19. 冤家同行
  宗赫愕然抬头,正迎上依旧冷着一张脸却明显错愕不及的目光。
  少年吃惊不少,忙从浴盆中站起身,以闪电之势拉过木架子上的浴巾裹在自己身上,恼羞成怒的道:“谢宣奉!没人教过你进别人屋之前至少应该先敲一敲门么?!”
  谢仲麟眼中尴尬一划而过,望着少年湿漉漉而又无比狼狈的模样却又不由得浮出一缕笑意,大喇喇的拉过一张木椅在一旁坐了下来,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你连洗澡都不锁门呢?忒没皮没脸的。”
  “你才不要脸!”这家伙居然还强词夺理,真是不要脸之极!是可忍孰不可忍,宗赫冲上前扳倒他所坐的椅子便要将他踹出屋去。
  “我找你还有正事!宗赫,你……”
  谢仲麟蹙着眉,向左跳开一步拉住少年的胳膊,正欲再说,宗赫已是挣脱了手,反手便是一掌,又飞起一腿踢向他后腰。谢仲麟侧头躲过那一巴掌,百忙中又向前跃出一步,扭身避开他的侧踢,手腕翻转一勾刚好拉住了他踢腿时飞起的浴巾。
  这动静早惊动了住在隔壁的孟驰前来查看,在门口一看是这光景,又一想两位小爷自己谁都惹不起,便极为识趣的摸了摸鼻子,当作什么都没看见,顺便把从走廊另一头赶来的二位小侍卫也拽了回去。
  宗赫被他拽住了裹在身上的浴巾,顿时大窘,本想揍他一顿,如今却动弹不得。满屋的水气缭绕氤氲,模糊了他气恼而又尴尬的神情。
  “回盆里洗你的澡去,你有的我也有,谁还爱看你的不成!”谢仲麟今天才不寻他打架来着,嗤的一笑之后便撒了手,又寻了把椅子远远坐了,这才问道:“刚才怎么不来陪审?”
  宗赫此刻哪里还有洗澡的兴致,绕到屏风后匆匆擦了身子换过一套衣裳,又随意的道:“有你和李司宪在,我乐得偷闲。案子结了吗?”
  谢仲麟脸上没有一丝欢欣的表情,只淡淡的道:“哪有那么简单,这案子牵扯到的人极多,便是结了案,也不是别的州府就干干净净的。但我也不能指望着就此一网打尽!褚云重时常劝我,官场之中水至清则无鱼,凡有大案,还是用杀一儆百的法子,挑落几个位高权重的警示威慑一下也就罢了,毕竟差使还要靠下头的人去办。”
  宗赫听他虽说得平静,语气中却是难以掩饰的激愤,一时也是默然。一阵微微的夜风掠过,吹散了些许暑气,浸润过水的肌肤竟也有了些凉意。
  自挪了一张椅子坐了,少年也轻叹道:“说起来,大家都是选试出来,又在宝文宫读了书出来作官,怎么作久了官,就有这些贪贿营私苟乱失节的龌龊行径。”
  谢仲麟瞟了他一眼,抿了抿唇道:“国家越是繁荣昌盛,百姓越是生业滋茂,各种弊端也就更多。如今新鲜产业层出不穷,又是瓷器玻璃,又是钟表机械,还有炼铁炼钢各种工坊。这些事物若往前挪一百年,可都是闻所未闻。又经济在一年年飞增,太学生一出了宝文宫往外头州府做官,俱是白花花的银子铜钱在眼前淌过,修行差些的,自然把持不住。”
  说罢,谢仲麟又难得地向少年放柔了声调缓缓道:“几年前,我也跟你一样。后来差使办得多了,才渐渐明白。这官场便是一个大染缸,时日长久,你若没有被染,你就会变成异类,变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我虽然也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经过这几年,慢慢的也磨挫了些性子,我瞧着你的性子倒跟我当年一样烈性……”
  见他又提起这话茬,宗赫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谢仲麟哪能不知少年心思,便一笑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再走上我的老路。你道我不知道底下官员是如何骂我的么?便是我父母家人,也经常被诅咒……”
  “我倒并不怕这些,左右我是孤绝一身,早没了父母家人。”一想到那件往事,少年又是抑制不住的难过,不知为何,竟脱口道:“谢宣奉,以后出宫的差使你就多让我历练一些,你辛苦了这些年,也该在后阁与皇帝多温馨几日——”
  话才出口,宗赫真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再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说的这是什么跟什么!
  谢仲麟只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人虽在外头,宫里的耳目线报也不少,皇帝与宗赫的那场大闹,他虽知道得迟,却不比别人少。
  “谁要你施舍?!该我的,我自会去争!你要是自己想当逃兵,就别想着还要故作姿态往自己脸上贴金!”温存话儿说够了,谢仲麟重又恢复他傲慢无情的本性。
  刚才自己一定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会对这种家伙起了仁慈之意?!宗赫乜斜着眼,重重哼了一声道:“难得小爷我大发善心,谢宣奉既不领情,少陪!自个儿喝西北风去!老来凄凉别怨天怨地怨人。”
  谢仲麟冷笑道:“宗赫,有担心我的功夫,先琢磨琢磨自己吧。别以为褚云重真的等你一辈子,他是人,不是神。”
  少年咬着细白的牙,面无表情的道:“那还要多谢宣奉提点,金玉良言,某铭记在心。”
  两位年轻人互不相让的对视着,彼此的目光都似刀斧劈就,甫一交接便如刀剑交锋时火星四溅。两人这关系也实在是微妙难言,若说是朋友却是相看两厌,若说是仇敌却也曾互相扶持。
  也许这场争斗,一生不休。
  次日巳时初刻,正是长乐门之案开堂公审之时。满城的百姓谁不爱瞧个热闹,因此皆早早儿的赶到首府衙门前,将若大一片空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便是相邻的街道亦堵了个水泄不通。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和街头巷尾小摊贩的叫卖声搅成一片,喧闹冲天。
  随着三声锣响,正衙大堂二堂三门通畅,四乡八里的百姓们踮着脚伸着脖子直勾勾的往里瞧,却见衙役们一溜儿排开,正厅之内却是张庭张牧守与督捕司的李司宪坐了首座,俱是官容威严。
  而坐在左边陪审的谢仲麟与宗赫今日也按品级穿起后阁制式的朝服,罩着瑞金团龙褂,又头戴盘龙紫金冠,如意金抹额,腰间还佩着绘有各自品阶花色的吉祥袋。谢仲麟是正三品宣奉,佩的是明黄色的杏花福袋,宗赫是从五品尚令郎,因皇帝恩典,佩的是正五品才能戴的金纹紫绮的芙蓉福袋。
  他们俩本就相貌堂堂,又眉宇间都有着几分桀骜不驯之色,这一正装打扮起来,更显丰神俊朗,傲气凌云。看得围观的百姓皆交口称赞,到底是皇帝后阁中最顶尖儿的一对侍君侍郎,万里挑一的相貌人品。
  正在众人啧啧惊叹的时候,本案的案犯——长乐门众贼子,并一众人证依次被带上堂。张庭今日心不在焉,虽然谢宗二位侍郎并未瞧自己一眼,他心底终究是忐忑不安。按例才录了众犯口供及证人证供,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燥太热的缘故,他已是汗流满脸。
  另一位主审的李司宪见张庭审案之时略有些语无伦次,又堂上这么多证人皆是大着肚子的妇女,若是再拖延下去,要闹出中暑来可又是要乱了套。便当断立断,先命各位被拐卖的妇女的家人将其领回各家,腹中之子则由妇女们自己决断,或是自养,或是送至官府育婴堂。而那些在长乐门借腹生子的男人们,则以□民女藐视公堂的罪名各责二十杖,又念其情有可原,不再追加刑囚,只号枷三日便遣回家去。
  “如此决断,牧守可满意?”李司宪笑盈盈的望向张庭,张庭擦了把汗,强笑道:“甚好,甚好!”
  当下,李司宪却又沉下脸来,命:“带施庆松、方瑞青、黄文中、刘东水等人上堂。”
  谢仲麟使了个眼色,命衙役们将正厅大门关闭起来,官场“内务事”自然不便再公审。
  犹穿着官服的刘东水等人原还强自镇静,待上了堂却一眼瞥见陪审的宗赫一身华贵的侍郎装束,手中依旧拿着那把金铰藤骨的折扇,璀璨如星的一双眸子正含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向他们扫了一眼。众人顿时血色褪尽,脸色刷地变白,一个个脚步踉跄地行至堂前,双膝一软已是跪了下去。
  但这帮人虽说愿意招供,但瞧着依旧稳坐在高座之上的张庭,心里还是指望着牧守能拉他们一把,因此将昨夜的口供串得颠三倒四,却绝口不再提张庭之事。
  宗赫知道众人依旧畏惧张庭的官势,若不扒去他那张虎皮,此案必定会陷入困局。因此便突兀的冷喝一声道:“撤了张庭的座!剥去他的官服!”
  少年的声调并不太高,却带着沉重的威压。衙役们尚且愣着不知如何是好,宗赫和谢仲麟身边的侍卫们已是上前踢翻了张牧守的座椅。
  张庭向前冲了几步才站稳,已是又惊又怒,全身上下抖得如筛糠一般,却犹自强项的指着宗赫道:“我乃朝廷三品大员,你……你不过小小尚令,也胆敢撤我的座?”
  “我有何不敢。”宗赫抿了抿唇,冷冷一笑道:“我奉天子圣谕与谢宣奉、李司宪钦办此案,张大人若有什么委屈,押解回京之后,自可向陛下陈述苦情。”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6/22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