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今日这活计差不多要做完的时候,那丈夫终于说话了:“过些时日进城去修城墙,我去吧,你留在家中。”
那妻子听闻了,头也不回,说道:“你去作甚,掉沟里你都爬不上来。”
“……”于是那丈夫便不说话了。
这家男人有些先天不足,从小就是个跛子,他耶娘从前还担心他将来娶不着媳妇,不能留后。
倒是没想到,在他十几岁那年,村里一户人家中来了亲戚,乃是关外的牧民,那牧民家中有个姑娘,与这跛子年岁相当。
这一个小跛子一个小放羊女,不知怎么的就玩到了一处,后来就成了两口子,还生下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身体都很健康。
前些年,家里的老人前后脚都过世了,兄弟几人分了家,这跛子也曾去过常乐县城,想求个不课户,去了好几次,皆是不成。
前面几次连公府大门都不得进,便被那些守门的差役CaoCao打发了,后来倒是得幸见了一回县丞,那县丞却说:“我听闻你那妻子颇有一些气力,干活不会输给寻常男子,你亦只是跛脚,非是卧床不起,怎的便要不课户,若是人人皆是这般,课税从何而来?”
那次之后,这跛子便也死了心,只辛苦了他这妻子,别人家都是男人做的事情,他们家都是她在做。
秋里家里收粮食,这跛子推着一车粮食往家里走,结果走到半道上摔进沟里,竟是半天也爬不上来,先天不足,他这一双腿根本使不上劲。他媳妇方才说的,便是这一茬。
平日里他媳妇便只叫他做些轻省活计,他媳妇自己下地,便叫他去放羊。
有一回羊群里有一头羊不知怎么的,疯跑起来,他跌跌撞撞在后面追了一路,那一日回到家中,天已是黑透了,好在羊群都在。当天夜里,他媳妇就把那头乱跑的山羊给宰了,叫家里这些小孩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羊肉。
今年地里的收成也是不太好,家里养的这些山羊,因为还没到入冬长出绒毛的时候,并不舍得宰杀,所以早前县里的人下来收税的时候,他家便没能交齐。
“不若先拣几头山羊卖了,听闻县里近来又要做熏肉了。”跛子不舍得叫他媳妇去修城墙,那活太重,好多男人都吃不消。
“要熏也是熏的猪肉,这时节谁家舍得杀羊,你光看到眼前这一关,怎的不想想明年的日子要怎么过,大娘也到了该找婆家的年纪……”要说在眼下这时候杀羊,他媳妇说什么都是不干的,她宁愿去修城墙,咬咬牙熬过了这一关便是。
“听闻县里要的是各家青壮,你去怕是不成。”跛子还是想自己去,干脆死在那儿也好,横竖就这烂命一条,活着也是个拖累。
“如何不成?”一说这个,他媳妇火气便有些上来了:“他是县令他也得讲理不是,谁能叫个跛子去修城墙,那棺材板儿若是果真敢这般说,你看我跟他有完没完!”
“莫气莫气,我这也就是随口说说。”跛子连忙安抚。
正说话的工夫,村口那边传来一群小孩说笑叫喊的声音,应是村里那些出去打Cao的小孩回来了。
夫妻二人听到动静,连忙迎出去,找到自家那俩孩子,将他们背上背着的几乎都要赶上他们个头那么大的两捆羊Cao给接了过来,他们家孩子年纪小,力气也不如村里的大孩子,那些大孩子这会儿还能说话笑闹,这俩小子就只剩下涨红着脸喘气了。
“快些进屋歇歇,你们阿姊已经做好了饭食。”
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瞅着便要入冬,他们家里这么一大群山羊,都要养到入冬长出羊绒以后,才会挑出一部分宰杀出售,另外还有一些母羊和羊羔一时是不打算卖的。
这一整个冬天这么长,肯定要多备一些Cao料,他们这个村子的村民大多都有养羊,近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囤积Cao料。
“有这些也就差不多了,冬日里若是有好天气,也能赶着羊群到外面吃Cao,不需恁多干Cao。”跛子又是欣慰自家孩子懂事,又是心疼他们小小年纪便要这般辛苦。
“还是多打些吧,去年入冬的时候羊绒价钱并不高,等到将近开春那时候,一下子便高出许多。”他那长子却道。
“入冬后便宰杀一批,羊肉卖与县令做熏肉,羊绒留着,甚时候价钱好了,甚时候再卖。”跛子虽然做不了重活,头脑倒是十分清楚。
“听你们阿耶的。”他媳妇也说。
一家人围坐一处吃饭,主食便是一笸箩杂面饼子,菜是一大盘冬瓜,还有一大盘豇豆,那豇豆里面还放了几块咸肉,虽是简陋,但好歹还是能吃饱,不用再拿那些汤汤水水的骗肚子。
自从前些年,家里添了羊绒这一项收入以后,这日子便好过多了。
前些年跛子媳妇的大哥病逝了,她大嫂又改嫁小叔,大哥的几个子女他也接手了,只那最小的一个女儿,当时才三四个月那么大,他就不想要。
大嫂求到跛子媳妇这里,说她嫁在关内,日子总比他们大Cao原上更安稳些,央她收下这个女孩儿,平日里胡乱与她一口吃的,养到十来岁便早早为她寻个人家,好不好的,总归是条活路,若是果真这么扔了,在那Cao原之上,最后还不就是喂了狼。
跛子媳妇心软,于是便应了,当时和那女娃一同来到他们家的,还有她那个六十多岁的老母。
她母亲年轻时吃过很多苦,现在年纪大了,已经经不住那Cao原戈壁上的风霜,也经不住那不断迁徙的生活。
转眼几年时间过去,当初那个只会哇哇啼哭的女娃,现在已经长到了三四岁,整日咿咿呀呀地跟在阿姊身后,不知愁苦,更不知道自己当初差点被仍在大Cao原上喂了狼。
跛子媳妇的老娘也还健在,每天起床后就是扫扫院子,然后就是搓麻线,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搬个胡凳坐在墙根下干活,老人家话很少,身子骨还算硬朗。
第二天一早,跛子出去放羊,他媳妇跟几个村民一起,挑着一担子羊r-u到城里去卖,两个男孩依旧出去打Cao料。
家里便只剩下一个十多岁的长女,一个三四岁的幼女,还有一个不爱说话的老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