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下围棋吗?”
“会一点。”
“林武住你隔壁,你有空和他下下围棋。”
他差点问为什么了。想起明天的戏,又把问题吞了回去。
很多人认为围棋是韩信发明的。即便不是如此,他也应该精通此道。也许有一定道理。但何组的围棋是下不好的,就像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可以带兵的那种人。
林武来开门时穿着像浴衣一样的衣服。并不是酒店准备的浴衣,而是织锦的,深蓝色的锦缎上织着细小浅蓝凤鸟。那并非日本的织造,而能织出这样锦缎的地方如今似乎也没有几处了。
那是直裾。下摆和袖口与吴服不同,吴服的原型直裾深衣。脖子、手和一部分的胸壁露在外面。他向来是个身体强壮的男人。
他又拖着木屐走回了房间。他的房间里没有床,起初何组以为那是和式的房间,但地上并没有榻榻米,只是地毯而已。林武席地而坐,那是正坐姿。棋盘摆放在他面前,是一块划着格子的青铜棋盘——大约是剧组的道具。
在以前接拍的古装片中,即使有些导演会想起魏晋之前没有椅子,却并不是所有的导演都让人正坐。正坐是很痛苦的,盘坐相对而言轻松很多。他想古代的人坐得那么不舒服,是不是不想坐得太久?
林武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说,就把黑子放在了星位。何组愣了一愣,想坐下,但穿着牛仔裤,难以实现。
他尴尬起来,他只是来下围棋,却还要回去换衣服。但他并没有适合那么坐在地上的衣服,难道要穿上睡衣过来吗?
林武站了起来,走到衣柜旁,拿出另外一套直裾,黛色的,浅金色浮纹细凤鸟。蚕丝的颜色是内敛柔和的,丝织物有光泽,但不会反出强光。黛底配上金色浮纹,这件直裾看起来更像主人穿的。
“我不会穿。”何组看着他,说。
“不难。”林武这么说。
他能很正确地理解汉语。林武的汉语一直比他的好。林武从小在中国长大,母亲是中国人。他的母语其实是汉语。
这样似乎挺奇怪的,他明明是个日本人,却比双亲都是华人的他还要中国。明明早就知道,何组忍不住想问他,你的家乡在哪儿。
他最终没有问出口。林武只是拿着那身衣服,好像在看他,好像又在看别处。唯一确定的一点,他似乎认为他一定会穿上那身衣服。
何组在这种压力之下不得不脱下了上衣,林武并没有过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裤子。
“我自己来吧,我去浴室换。”
林武摇摇头:“会弄湿。”
1、先生 ...
何组很少生气,除非演戏。他本身眼眶就深,看起来就像在生气的样子。他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柔和,不惹人害怕。但他发现无论什么强烈的表情在离开摄影机的林武面前都是白费。在拍戏时看起来感受性那么强,对方一个表情,他就能做出相应的反应。在这里就好像被浆糊糊了的机器,怎么都转不起来。
他怀疑起他怎么和他人交流。
教养使得他不能直接表达恼怒的情绪,他自暴自弃地脱///下了裤子。那个人绕到他的身后,好像侍女那样把衣服的袖子拉直,等待他的手放进去,然后绕到前方,慎重地系好腰带。
锦和一般的平纹织法不同,看上去并不光滑,穿在身上也不光滑。织锦是丝织物当中很显贵气的,很少有人把锦当作睡衣穿。因为织造的时间长,产量很低。手工织出一件能成长衫的布,可能需要几年时间。
如非必要,他不喜欢把丝织品穿在身上,他觉得这东西美则美矣,穿着的感觉则有些束缚。太精良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束缚。他喜好穿棉麻织物,没有规矩,随意更换,流了汗也可以毫不在乎。他不能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出现在众人眼前,所以他外出的衣服很多,不会有不穿第二次会感到可惜的那种衣服。
林武这个人出现在镜头那么有限的次数中,时常被记者问:“你好像经常穿一样的衣服出门啊。”
他知道,对这个人来说,一件觉得舒服的衣服比千万件让人高兴的衣服更重要。
围棋自然没有下多久,穿着这种直裾如果盘坐的话,会把□暴露给面前的人。正坐了一会儿,何组就不行了。他想到明天导演要他们这么坐着拍摄,难免有些不情愿。
“脑子转不过来,我不下了。”何组站了起来,在衣服下轻微动了动发麻的脚趾尖。
林武把棋子一个个收进盒子里,棋子并不是道具,是普通的黑白石子。何组见过剧组的棋子,是白水晶和黑玛瑙的。
何组自己解不下腰带,他向来对这种事不在行。领带也是,能不自己打就不自己打,幸好用得着领带的时机很少。
林武收好了棋子,站了起来,他没留意到何组的窘状。
“能不能帮我解下腰带?好像变成死结了。”
林武在他面前站定了,低下头试图弄开死结,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正如他的脸棱角分明。他的头发很短,他年轻的时候几乎是刻意地留着长发,但开始蓄胡子之后就把头发剪得相当短。他的胡子前段时间还是浓密的,可以弄成各种造型,但现在为了演这个貌如好女的角色,他的胡子都剃光了。
何组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和现在的感觉像是两个人。也许他真的到了专演大叔的年龄了吧。
腰带解开的那一瞬间,
1、先生 ...
衣服就从肩膀往两边滑,那时听见敲门的声音,然后就是自顾自推门进来的声音。
“饮酒饮酒!”陈生带着一帮人进到了门内十公分,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
何组呆立在原处,林武拿着腰带,看着不请自来的人群。
人群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了,门被温柔地掩上。
听工作人员说了,其实女孩子们都想走近林武,却有点害怕,他看起来是那么不可亲。有个男主持总是在自己的节目中说林武是龙卷风,看一眼就撑不住了。这其中除却他的外形,应该包括他的难以沟通。陈生是不怕林武的,他是少数几个可以强迫他喝酒的人。不,陈生是少数几个可以强迫所以人喝酒的人。
林武虽然不可亲,却无害,他从不发脾气。他看似深不可测,好像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冥想,而实际上应该就是神游罢了,在感受器的触角碰不到的地方尽情的发呆。
女孩子们当然都不知道,和他对过戏的女角也不知道,因为他在演戏时并没有发呆。当她们看他的视线都染上了桃红和心跳,这个人会被美化成什么样不得而知。
女孩子们央求着陈生带她们去林武那里玩一玩,陈生最喜欢女孩子,抄上一壶小酒就答应了。
何组决定不去理会这件事。他泰然自若地沐浴在片场和以往不同的氛围中,只是过于泰然,忘记了剧中的忐忑。
“你要钻对方的胯//下,怎么那样的表情呢?”导演哭笑不得。
“我认为这个表情挺好。”
导演想了一想,竟然同意了他的说法:“你就那么钻吧。”
只要演韩信的人,肯定逃不过要钻胯//下。他想这件事是不是在哪个民族中应该都是不可忍受的耻辱?想到这个,难免有些迷茫,他要表现得很耻辱吧?但他觉得韩信并不在乎。他就是这么认为。
韩信不是不在乎。他后来跑回来赏赐了这个羞辱他的小伙子,告诉别人他是壮士。要是不在乎的人,肯定不会特意做这种事情。
但他一定要看起来并不在乎。
就像他现在一样。
妻子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打电话来,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什么照片?”
妻子把照片发了过来,一张手机拍的,但是看得很清楚的照片,看起来就是饭店房间里,他和林武穿着几乎一样的衣服,站得那么近,而他的衣服滑到了肩头,两人看着镜头,他看起来那么吃惊。
“剧组换衣服,闹着玩的。”他抓了一把头发。
“今天是头条。”
“炒一炒也不奇怪。”
“这样啊,那别玩过头了。”妻子笑着说。
下午就是对弈的戏。师父走之前的最后一局。当然韩信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局。师父像平常一样,他也像平
1、先生 ...
常一样,他抬头看着师父,眼神中有些得意自己占了先机。那段时间,他早忘记了挨饿是什么滋味。
那局棋下了好几个小时,何组的棋艺不佳,下的棋路有人指点。专业的棋手在摄像机外用磁盘下给他们看。
韩信的正坐稳如泰山。变成韩信他就相信,他一定可以坐得那么正。这个人教出来的学生一定可以。
韩信不知道师父要走,他就装作不知道。然而想一想,又觉得后来的他那么悲哀。一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小时候已经决定了。不是由自己来决定,而是那些可以任意摆布他人生的人,譬如父母,譬如师父。
作为张良的他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当然和平常作为林武的他表情是不一样的。何组研究过不少版本的拍汉初历史的电影。张良总是个温和的有些阴柔的,甚至有些滑头的角色,那种张良时常在笑。林武的张良不是那样,他不笑,但也不锐利,好像一团被羊皮纸裹住的柔和的光,如果那层纸破了,就是万丈光芒。这个时候尚且还是这样的。
想到光之后,何组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飞蛾。
在徐州的最后一天有半天是休息时间,何组不想出门。他没有克制自己,上了网。本以为已经平息的东西在进行搜索之后还有铺天盖地的议论。放出照片的微博粉丝量剧增,每天好像花痴一样写着:“啊,他们又对戏了,互相凝视了……”或者“感情真好,阿组把橙汁递给了小武。”或者“我快受不了了,小武跟瀚宇拍戏的时候阿组眼睛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后来又有人挖出几年前那段访谈,证实何组对林武深刻的好感。
何组合上电脑,打了个电话给妻子。
妻子是圈外人,他们的婚姻不为人知。
妻子并没有生气,她还笑着说很好玩,她说林武真的很帅,她要是跟他对戏,会比何组更惨。何组辩解说自己一点都没有惨,那些东西都是别人造谣想象的。
“而且,除了片场外,我基本上没见过他,虽然他就住隔壁。”
“我听说了,他是个宅神。他连饭都是叫外卖的。”
自从被陈生强迫喝了一次酒,林武就不出现在大家聚集的地方吃饭。
何组像是自言自语:“很快就拍完了。”
“压力有这么大吗?”妻子不太理解。
何组摇摇头,明知妻子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来过秦岭。他依稀听过很多山的名字,终南山、大别山、太行山、长白山、南岭、黄山,在他脑子中,这些山就是好听的名字罢了,他没有到过,也不知到底在哪里。当他到这个似乎是故乡的地方时,他已经不能旁若无人地去登山了。
他以为秦岭就是一座山,后来有人告诉他,秦岭是一条山脉,好像洛基山脉那样的山
1、先生 ...
脉。而当听见终南山是秦岭的一座峰之后,他真的忍不住吃了一惊。就像听说自己和从来不曾谋面的人的绯闻一样那种惊讶。
接着他又听说了原来所谓的蜀道就是秦岭上的几条路,开始大惑不解。那位科普者拿出地图,告诉他,蜀和秦隔着一条秦岭,蜀道就是古代出入蜀地的唯一途径——但蜀道并不是唯一,而是有好几条。
科普者就是剧组的军事指导。何组越发惭愧。史记上的战争部分,他从来没有搞明白,那些地点究竟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他觉得电影拍不出那些,顶多贡献一张地图意思意思罢了,一般的观众谁去关心这些呢。
林武不像他那么惊讶。他听着的时候很认真,但何组觉得他其实都是知道的。郑朝东和陈纬不关心也不惭愧,当说到荥阳、成皋那僵持几年的战场时,郑朝东摆了摆手说:“我知道,打仗的时候萧何没出过汉中。”陈纬则说:“哦,就是被项羽困在那里几年,韩信收天下的时候,刘邦什么事也没做嘛。”
“有,他死里逃生。”导演这么说。
何组想着整个历史,谁活得久谁就赢了。但活得久的人终究也要死,总有比他死得晚的人。项羽的天下被韩信吃了,韩信交给刘邦,刘邦比韩信活得久,吕雉又比刘邦活得久,陈平又比吕雉活得久。
只有张良不想赢,也不想活。何组相信绝食可以登天,却不相信可以升仙,想象他从赤松子游,不吃不喝,一定已经精神恍惚了吧。他干嘛那么折磨自己?
他听说有种修行叫苦行,释氏了悟之前,曾经苦行过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埋进沙中,不吃不喝,睡在刀石之上,走过火焰,然而苦行没有使他证得真言。何组认为辟谷等同于一种苦行,到死也就是死了,见不到大光明。
何组看向林武。谁可以坐得那么正呢?张良那种病弱的身体,坐得那么正的人,想见到什么大光明?
他觉得自己混淆起来,如今的林武并不病弱,他很健康,他的唇是朱红的,轮廓坚毅,只有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混沌。何组安慰自己,那时释氏的学问还没传入来呢,张良并不知道大光明。
林武终于看见他了。又是那种好像看见,好像又不在的眼神。
他们去大散关走了一遭。天那么的蓝,那个关口看起来那么的假。他从前方窥探,深刻的沟壑和绝壁在眼前铺开,连绵不知几百上千里,他找不到天边的蜀地,也找不到当年栈道的遗迹。
林武眺望南边的样子显得很远。他的侧脸和多年前变化却不大。那段时间他并不是这样看东西的,他那时的眼睛很黑,印在角膜上的东西也会确实地印进视网膜。那时他还会笑,虽然频率也很低。
很快就结束了。何组离开了
1、先生 ...
关口。秋天很长,但很快就要结束了。秋天有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夏末,一部分是冬初。它们一点儿也不一样,但同样叫秋。他以前说要苦行,十天不吃东西,都没有现在看起来那么的远。
何组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部戏拍了半年,在拍到垓下之战的时候停机了。赞助商撤资,找不到新的赞助商。戏被搁置下来。
韩信应当还要把项羽逼死,然后被别人逼死。他做了齐王,那还是张良来封的;后来又做了楚王;但始终没能成为小小的韩王。成为韩王的那个人也叫韩信,那是张良发现的另外一个韩信。
后来韩信和张良一起编了兵书,听说他自己也留下了一部兵书,汉书艺文志里把它归为兵权谋。
何组坚信,他死前最快乐的就是那段时间,不到四年。可惜他没机会演了。
韩信死了以后,张良从赤松子游去了。不吃不喝,也不想升仙。吕雉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叫他别为难自己,他吃了,后来就死了。
他刺秦为了谁?最后又把天下给了谁?
何组最后终于想明白,他一声不响地走,是因为要把人生还给韩信。一辈子做不成韩王的韩信。
就像林武要把人生还给他一样。
十七岁那年,他走之前还像什么事没发生那样,穿着他喜爱的直裾,像个傻子一样坐得那么正,和他一起吃着火锅,说:辟谷还是不行的,看不见大光明。然后用那双十分清亮的眼睛看着他说:我们在一起,永远看不见大光明。
----呃,后面还有一篇《后生》------
2
2、后生 ...
1、
林武在美国学校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叫凌云。高中一年级过半的时候才入读,他是华裔,祖籍在上海,在美国出生,因为父母来台湾的原因,中途入学了。美国学校里各种人都有,白人多,混血儿也不少,基本上都是说英语,会说国语的人在学校里也不说。但凌云似乎认为他是华人,每次见到他都会和他说国语。林武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英语不太好导致的。凌云的国语并没有林武说得好,后来林武才知道原来凌云是想拿他来练习国语。
凌云时常说,在美国时要好的华人朋友有两三个,但是都是上海人,在家里以及和他们在一起都说上海话,标准语说得可差了。
林武自认为自己的台湾//国语也不算很好,但比起好多个尾音都吃掉一般变成入音的吴地普通话,似乎要好上那么一点吧。
凌云时常说起他那几个说上海话的华人朋友,说的最多的是一个叫何莹的姑娘,比他大上那么几岁,他总说她很漂亮、很性感、很活泼,恨不能用最好的词来形容她。有时说到一半又唉声叹气起来,嘀嘀咕咕地说她品味真差,找了那么丑的男朋友。
快到暑假,凌云越发心神不宁起来,他有些没精打采,以往会约他一起出去打电玩,但最近都没这么做了,每天只要有空就往校门口的收发室跑,明明如果有信件会送到班级来,他却一刻也等不了似的。
台风开始来的时候就是暑假要开始了。考完试的那天,他在教室里看见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叶子漫天飞舞,天变得惨淡起来,云层快速地涌动,从窗吹进来的风饱含水汽。他想把脑袋伸出去看一看更大的天空,凌云却把窗关上了。
何莹失恋了。由于马上要下起暴雨,他们暂时没办法回家。在教室里凌云说起这件事,但是显得很没精神。
“可是我暑假不能回美国,我爸妈不给我钱。”凌云嘀咕着。
“哦,那可以让她来台湾玩一下呀。”
林武一点也没想到,他漫不经心的这句回答,竟然可以改变自己的一生。
他记得那天是台风天,那年台风来得很频繁,整个暑假的前半部分,他都窝在家里玩红白机,妈妈几次拿扫把打他出门打不动。哥哥也放了暑假,从日本过来,跟着爸爸在鳗场学习。妈妈总说:怎么一点都不像哥哥呢?这身懒骨头!
林武喜欢在家里呆着,反正就算在外面玩,他也总会被人说在发呆。既然都是在发呆,那还是在家里发呆舒服一些。可以穿上妈妈做的直裾,里面空荡荡的很舒服,却不能这样穿出门去。
爸爸在家喜欢穿浴衣,做裁缝的妈妈却悄悄把浴衣的样子给改了。不但领子做得不一样了,还把袖子做得又大又宽,下摆也宽松了一
2、后生 ...
些——爸爸对这种改动有些不满,但林武却很喜欢。妈妈说这不是浴衣,是直裾,浴衣的话,下摆太直了,坐起来不舒服。
尽管妈妈这么说,但看见他坐得松松垮垮的样子还是会揍他。
家里通常只有妈妈和他一起吃饭,他们家和邻居们都不一样,是坐在地上吃饭的。爸爸和哥哥是盘腿坐的,但妈妈要求他要正坐,每次坐得小腿发麻他都问为什么要这样啊,妈妈不说话。爸爸也说没有必要这样,但妈妈说:不想像上次那样被责怪了。
上次应该是七岁那次,上小学之前,他们回了一趟冲绳,阿公阿嬷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但看起来很严厉。当他叫爸爸“阿爸”,或者叫妈妈“妈”的时候,就会更严厉地看着他,和别人家的阿公阿嬷完全不一样。
当时才七岁,他很多事都不明白。他在家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跟爸爸妈妈说着汉语,虽然妈妈说你爸爸是日本人,你也是日本人,他却没什么感觉。但从冲绳回来后,他和别人就不一样了。附近的孩子都去了附近的同一个小学,只有他去了日侨学校。妈妈说:应该还来得及吧,只有七岁。
日侨学校里的人都说日语,林武一句也听不明白。他只好在角落里发呆,没人找他玩,上课也听不明白。他回家对妈妈说想和其他小朋友去同样的地方上学,妈妈说不可以的,你要把日语学好。要不然将来没有立足之地。
立足之地是什么,他不明白,大家不都站得好好的吗?
邻居家的阿姨问他去哪里上了小学,他老老实实回答了。然后就看见阿姨惊讶的表情:“你们家怎么让你上那种学校?”
“我妈妈说我是日本人。”
邻居们的态度很快就变了。本来并不是很熟悉,那之后见到了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有一次他听见右手边的胖阿姨嘀咕着:“日本仔,真讨厌。”
为什么讨厌?他没有追着那位阿姨问。他回去问妈妈,妈妈说:“他们家是外省人,那家阿公抗战时死了不少兄弟。”
“抗战是什么?”
“你别管了。”
林武渐渐明白什么是立足之地了。他也渐渐发现自己的立足之地,只有教室的角落以及家中玄关以内。他学了很多词,在邻居那里他成为了异乡人、外国人、侵略者、讨厌的人,在学校里他则变成了台湾人、不合群的人、不一样的人。
所以他最喜欢台风天,台风天就不需要上学,也不需要出门,在家里打红白机就可以了。只是肆虐的狂风过后,不得不出门的时候,总有一种怅然。
上了美国学校之后这种情况好了一些,但在里边,终究他也是个不一样的人,虽然没有人叫他侵略者,但会像妈妈一样说汉语的人也太少了。
凌云虽然是学校
2、后生 ...
里的好朋友,到了暑假也一样没有联系了。大家的暑假都是给自己留的,没有谁会空闲到和别人分享。他的也是。
那一场台风来的时候是七月底了,暑假过了一半,他在屋子里听着风声,忍不住跑到接近阳台的地方看,玻璃门外迎风起舞的树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卖力摆动过。雨点敲打在门窗上,啪啪啪,啪啪,节奏很凌乱,他觉得玻璃快要被敲碎了。
妈妈在楼下裁衣,好像在叫什么,但风声太大,听不清楚。一会儿之后就听见妈妈上楼来了,说:“小武,你朋友的电话。”
凌云在电话那头大声喊叫:“我们被困在桃园啦!”
“啊?”
“何莹和何组来了,我们被困在桃园了!”
“那干嘛?”
“钱包丢了,没办法回去了。”
“他们没有钱吗?”
“不收美元的。”
“机场没有兑换口吗?”
“我们已经出了机场了。”
“啊?”
“你来接我们吧。”
“我也没车啊。”
“笨哪,你不会打的士?”
“你打回家让你爸下来给钱就好了嘛。”
“我爸他们昨天去上海了啦!”凌云听起来有点生气了,“你来不来?我没别人可以求救了!”
因为他的这句话,本来想说“那你打车到我家,我付钱”的林武不好意思说出口了。他只好说:“我去,你们要等久一点,现在打不到的士。”
“快点来啦,何莹淋湿了,会感冒的。”
林武想不通什么情形使他们看见台风还往外跑,也不知台风来的时候飞机怎么降落的。他跟妈妈说要出去一下,妈妈相当吃惊,迟疑地问:“现在出去?”
“嗯。”
“你一个月没出门了,现在出去?”
“嗯。借我点钱,妈。”
林武回想起那个台风天,他们根本就不在机场里,在离机场有段距离的大圆乡的一条街上,凌云和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孩,另一个也相当高挑的女孩,瑟缩在一间面店前方的牌匾下。他们身后的一排店铺都关门了。
“救命的来了!”凌云兴奋地大喊穿过嘈杂的雨幕。林武让司机等一下,就拿了两把伞下去接他们,司机说:“他们这么湿……”
“我带了浴巾。”林武说。
浴巾是妈妈提醒他带的,说淋湿的话出租车司机会很罗嗦,妈妈说的话大部分时候很正确。
凌云见他拿出浴巾的时候很惊讶。应该就是何莹的女孩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何莹身旁的男孩也瞪大了眼睛看他。
“出租车司机会很罗嗦的。”林武机械地重复着妈妈的话。
何莹在擦着牛仔裤的水滴时笑着对他说:“谢谢你啊。”她的国语果然说得不怎么好,听起来像谢谢侬啊。
那是长得很漂亮的两姐弟。在出租车上凌云正
2、后生 ...
式介绍了他他们俩。姐姐何莹和弟弟何组,姐姐比他大四岁,弟弟比他小一岁。虽说才不满十六岁,何组已经有一米八了,几乎和林武一样高。林武想起去年自己还没这么高呢,这个何组一定还会长高吧。
何莹坐在前座,三个男生挤在后头,想坐在何莹正后方的凌云让林武坐中间。他只好坐在何组身旁,俩人身材都比较高大,大腿的部分完全贴在了一起。出于礼貌,林武对他笑了笑。
何组看着他,接着把眼神移开了,不知为什么清了清嗓子,发出的声音有点卡:“你,你是凌云的同班同学?”
“嗯。”
“你读二年级了吗?”
“下半年读。”
“我下半年读一年级。”何组又看了他一眼,但很快把又把头转到窗外了。
弟弟的国语也要比较困难才能听懂。
凌云在车上叙述了他们的经历,其实早上已经接了机,但是他想带他们到处玩一玩,就打车去了大圆乡的街市,逛了一会儿,在那儿吃了面,台风就来了。面店的老板毫不留情地关了店铺,凌云苦苦哀求,才借到了电话打给林武。
林武把他们送到凌云家里,下车的时候何莹把头低下,林武摇下窗玻璃,何莹郑重地对他说了:“麻烦你了。真的很感谢。”然后笑着说:“我没想到凌云的朋友这么标致。”
她说的标致是英语,是handsome。但是林武直接在脑子里直译了出来。
“何莹你说什么啊?”凌云哀叫起来。
林武向他们稍稍摆了摆手,关上了玻璃窗。车轮在水面掀起了好像渡船的声音,雨势不见小。林武抬头看了一眼观后镜,雨点模糊的镜面上,凌云和何莹互相闹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何组却一直面对着这辆车的尾部。林武忍不住回头,从后边的玻璃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却又把头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