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声逼近他,站在他的面前,就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质问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于国于家,他都没有一点道理。南京的政府公职人员全都撤离了,很多教会学校也都纷纷撤走,只留下少数人留守。中日在上海开战后,不少上海工厂也都表明态度,要往内地迁移。留下来的,要么是跟日本人关系很好的,要么就是根本舍不得搬迁,又受了日本人的好处的,其他的人,还以为缩在租界里就可以安枕无忧。
他留在这里不走,就像是一个拿定了主意要做汉奸的人,就像是戏台上那些不明是非的妇人,哀求着丈夫不要远离。
可他看着孟青,就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就好像在质问他,问他为什么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宁愿留在这里,宁愿两个人守在一起。或许他出不上什么力,可他还是想要留下来。
这种战火纷飞的时日,不分高低贵贱,谁都是朝不保夕,或许日本人一颗炸弹扔下来就没了命。就象橡胶大王薛福基,一枚弹片飞来,避也避不过,于是死于非命。这样的飞来横祸,谁能料得到?
他不愿想那么久以后的事,只想要紧紧的抓住当下。
孟青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慢慢的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毫不闪避的看向他。
那一刹那,他们两个都固执的沉默着,谁也不说话,声音就好像是燃尽了的灰,无声的堆积在那里,掩埋了眼底的光。
“孟阿生,”傅玉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涩的说道:“你记住,是你要赶我走的。”
孟青飞快的说道:“是。”
傅玉声缓缓的拿起了帽子,端正的戴在了头上,然后朝外走去。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发誓。可他说了些什么,孟青肯定听到了。
他说,“我去过东台一次。这辈子不会再去第二次了。”
“三爷!”孟青突然叫住他。
傅玉声回过头,心脏狂跳着,那是一种失而复得,死而复生的狂喜和欢欣,他的浑身都在刺痛,站在那里回望着那个叫住了他的人。
“三爷,我想要跟你要一件东西……”孟青看着他,声音都在发抖,艰难的开了口。
傅玉声的瞳孔猛地收紧了,动也不动的看着他,声音从嗓子眼里挤了出来,尖锐的近乎刺耳:“你说!”
孟青靠近了他,小声的说道,“三爷,我知道你书房里有一个木头匣子。”傅玉声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听他继续说道:“我知道里面放的都是你给我写的信。你带走也没用,你就留给我吧。”
傅玉声看了他很久,然后扭开了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说道:“好。”
第313章
家里的佣人收拾行李就收拾了一天一夜,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八月份的时候南京就来了要员,动员大家往内地搬迁,还组建了上海工厂内迁委员会。傅玉华原本是有些犹豫不定的,但是仗打了起来,日军的战机四处的轰炸,阵势比几年前大多了,傅玉华掂量之后,觉得局势不大好,等到了九月底,他也下定了决心。
傅玉声手里不过是贸易公司,还有几个公司的股份,傅玉华动了内迁的心思,他却不想走。他觉得日本人不会打得那么快,大不了他可以带着孟青躲到淮南去。
但这些话,如今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孟青吩咐了好几个人来给他守着门,他装作不知道一样。走的时候,他没有告诉孟青,也不敢同往日的朋友们告别。他手里握着好几家淮南的煤矿,很怕日本人会找上他。他虽然不住在傅公馆了,可日本人无孔不入,就好像那些吸血的虫豸,躲也躲不开。有人找过何应敏,想要请他的岳丈出面,何应敏不敢推脱,虽然答应了,可后来又借口说老人家生了重病,华北又在打仗,实在来不了上海,暂且躲过一劫。
虽然如此,何应敏还是不打算走,傅玉声太知道他了,也不好说他什么。
不过何应敏自己不走,却建议他走,他认识银行界的人多,知道日本人活动得厉害,他对傅玉声说,“你这个脾气,真要留下来,怕要吃苦头,还是走吧。”
傅玉声原本没想到自己会走得这样早,但他还是走了。
他离开了上海,却没去香港,也没去重庆,最终还是去了淮南。那个装满了信笺的木头匣子,他锁好了,临走时交给了韩九,钥匙却戴在自己的身上。
韩九送他去了码头,却不知他要去哪里,大约以为他是要取道广州,然后再去香港,他也不否认。
他又不缺钱,真要去香港,并没有什么难办的,可他偏偏就是不肯。
他到了淮南,先派人去接杨秋心。南京毕竟不像上海,有租界可以躲避,真打起仗来,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他听说南京那边下了命令说要打,心里很是怀疑。南京这个地方,从来都是易攻难守,日本人又来势汹汹,守怎么守得住?杨秋心在南京无处可去,也不愿意回上海,前思后想,还是去了淮南。他还嘱咐过家里的佣人,真要哄抢起来,不用守着,让他们抢就是了。
南京在十二月份失守了,他们人在淮南,消息不通,日军又刻意封锁新闻,直到家里的佣人王富年一路乞讨的找到淮南来,他才知道南京发生了什么。
南京被攻占之后,听说因为渡江的船太少,逃命的军民太多,当时江里都是无数的尸首。
日军进城后,被俘虏的士兵都被斩首,青壮年的难民被抓起来驱赶到一处射杀,上了年纪的王富年被抓去做杂役,趁着混乱逃了出来,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淮南。老人家上了年纪,等到了淮南,大约是放下心来,反而生了一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