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很忙,怎么管得了那么多。”他说,但看见愤怒依旧的华萤后,他换了种语气,“你可别忘了,当初姑姑可是准备将它送给你的,是你自己不要。你有什么可抱怨的。”
华萤被他的话惊醒,隔了近半个世纪,她才敢鼓起勇气回顾怀卓对她的点点滴滴,最后她不得不承认,她找不到任何一点怀卓不爱她的证据,一切都是她的敏感与自卑在作祟。就像沈华以及所有经历过或知道卓梅故事的人误以为沈卓文不喜欢华梅一样。曾经,那种截然相反,相互斗争不休的情绪让沈卓文远走他乡,如今华萤又轻而易举的掉进了它的陷阱里。
“我想了想,时间大抵是转着走的。”沈华在临终前几天忽然这样对怀卓说,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常常透露出对死亡迫近的预言。怀卓坐在她床边,不再有力的双手紧握着她的双手。怀卓看着她,笑得温柔,她虽然满脸皱纹,发丝黑白参半,却是优雅的老去,是位可敬的老太太。她握住沈华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
“我也觉得是这样,听说……”明明事实就摆在眼前,她却说不下去。谁也没想到,华萤最终选择了一个普通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职业:殡葬师。即使在这个火葬遍及且推广的年代,人们也还是希望自己能干干净净的离开。华萤负责的便是恢复死人的容貌,整理他们的仪表。她享受这个过程,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癖好,她只是能在死人身上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生,死人是不用骗人的。
华萤推开母亲的房间,房里只有两个人。沈华躺在床上,没有呼吸,安静的就像睡着般。怀卓坐在轮椅上——她患了关节炎,一到- yin -天关节就痛的厉害,到了不能行走的地步。华萤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维持镇定,她走过去看母亲最后一眼,心中酸楚不已,几乎是同时,怀卓的视线投注到她身上,华萤忽然鼻头一酸,在昏暗的室内,怀卓的表情看不真切,华萤却在她双眼里看出了沈华的影子。沈华同化了她。
察觉到怀卓想开口说话,她落荒而逃。关上房门,她看见了华荣进与陆春红,他们身后是村里负责白事的师傅们。按照沈华生前留下的遗言,他们会将她土葬。
华萤第二次走进母亲房里时,怀卓已经叫陆春红将自己推走,既然华萤还是不愿见到她,她不想打扰了她们母女最后的相处时间。
华萤接了盘热水,仔细的擦拭着母亲开始变冷的身体,直到这时她才有空注意到,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见到母亲死后的灵魂。就是不可能的事。从知道死讯到她赶回来,时间堪堪才过三个钟,华萤知道,死人不会那么早的离开生前的躯体,只要死人们还对生前持有怀念,她就能看见他们。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产生:对于沈华来说,这一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事,人也好,物也是。她不肯相信母亲是这么无情,无法去爱的人,那样对怀卓来说未免太过伤人,所有的亲吻和誓言都成了笑话。
华萤强迫自己稳定心情,耐心等待母亲的回忆,但同时,她又决定把这件事隐瞒,尤其是对怀卓。她为母亲换上寿衣,帮她整理发型,替她修整指甲,穿上她最爱的一双鞋子,最后,她处理完一切,无声无息的退出了房间。怀卓却一把扫住了她,身体大不如前的她颤颤巍巍的站在她面前,旁边的陆春红虚扶着她,并时刻关注着她的情绪。
“你看见了什么?”怀卓直接了当问,褐色的眼眸流露出期翼与渴望。她知道华萤的特殊能力,沈华告诉她的,她告诉她只是想让怀卓理解华萤的选择:不仅仅是选择当殡葬师让怀卓恼火,华萤成为独身主义的忠实拥护者也让她害怕,她宁愿华萤和自己一样喜欢同- xing -,也不愿她孤独终老。因此,从这方面来看,华萤的确比沈华更加无情。
“我……”华萤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了谎,“看见了年轻时的妈妈,看见了小姨你,”她对怀卓说,眼神开始- shi -润,但没人觉得异常,“还看见了我。”华萤越说越顺,就好像真的见过一样,她回忆起记忆中的沈华,想象着母亲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
“看得出来,妈妈很爱你。”最后,她深叹一口气说道。
三天后葬礼结束,华萤没能等到沈华的灵魂,她不懂该把这归为自身能力的失常,还是妥协于自己的猜想。她没再家里待多久,反是华雅留了下来。华雅给她送行时,拥抱了她。华萤问她为什么。
“家里需要我,”华雅说,“妈妈和姑姑更需要我,所以我留下来了。”
华萤最后一次见到怀卓是在沈华去死后一年的那个冬季,那天特别的冷,怀卓却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要坐着轮椅跑到果园里来。华萤于心不忍,怀卓那幅蜷缩在毛毯里可怜模样,无欲无求的神情化成了寒风,一片片的刮在她心尖上。
“你来了。”怀卓喃喃自语,华萤以为她在和她说话,但实际上不是,她在和幻觉中的沈华说话。华萤蹲下来,握住她的双手,她温热的手掌驱散了怀卓的幻觉,她努力睁开眼,咧开嘴一笑,她的牙齿脱落了几颗,说话也成了问题。怀卓只费了半分钟就认出了华萤——她的脸和沈华有所差别,但眼睛是一样的,笑则暖,不笑冷。
“阿萤,”她低把唤她,颤动着双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华萤从没有如此温顺过。“真好啊,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
华萤嗯了一声,“我带你回去。”她说,正打算绕到怀卓身后推她回去时,怀卓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拽住了她。
“我想去见阿华。”她说。
春季还未到来,怀卓随着沈华去了。为她料理完后事后,华萤辞掉工作,走完了大半个中国,在旅行中,她无意得知了一件年代久远,几乎被人遗忘的事:文/革时期,红小将们放火烧了某个戏班子,本打算给他们一次教训,结果却使整个戏班演员无辜丧命。
旅行结束后,华萤最终回村定居,就住在父亲的房子里。与此同时,一直默默无闻的华雅带回了一个男人,那是和她交往了近五年的男友,他爱她至深,愿意放弃一切,和女友守着新宅。没多次,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在得到华萤与长辈中活得最久的陆春红的同意下,华雅扔掉了一些老物件,改造了家里的格局。一切重新开始,时间只是在原地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