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招待远来的客人,小圆做了几道荤菜,看得追炎食欲大增,一面舞动筷子去夹红烧鱼块,一面又挥着勺子去舀葱花猪蹄汤,中途再跟小圆争抢小鸡炖蘑菇。反衬之下,折锦极为镇静地拈了素净的三鲜丝细细咀嚼,顺手给楠时夹了块鸡肉。楠时看得有点目瞪口呆,心说折锦怎么能跟这种人混在一起,还能如此安定地吃饭?
“师兄,快吃……不然待会菜就没了。”折锦含混不清地催促他。
楠时动了动嘴唇,扒了一口饭,问道:“这,平时都是这样么?”
折锦愣了一下,方才明白楠时问的是什么,便笑道:“平时好些。唔,我还没告诉你,这铺子其实是慕公子的,他这几天不在,所以你没见着他。”
“哦……”
继续扒拉着饭粒。
这顿饭吃起来不像是欢迎客人的,反而更像来彰显伙计们彪悍本色的。待到晚饭完毕,饭桌上一片狼藉,散落的饭粒,带着肉皮的鱼刺,七零八散的鸡骨头,还有啃得零碎的猪蹄和菜渣,无不表明宾主尽欢——至少主是欢的。追炎打了个洪亮的饱嗝,小圆摸了摸圆鼓鼓的肚皮歪歪扭扭从椅子上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善后。
楠时吃了个半饱,其实他是被伙计们的吃相吓到了,再加上中间跟折锦聊了几句,便错过了饭菜的美味。不过没关系,折锦端了点亲手做的糕饼当做夜宵,放在小碟子里端了过来。
“这是我做的,玫瑰糕,桂花绿茶糕,还有栗子糕,楠时哥哥你尝尝看。”
玫瑰糕精致好看,上面洒着一层莹白的糖霜;桂花绿茶糕晶莹芳香,颜色诱人;栗子糕滑腻爽口,温润入胃。楠时尝了几口却放下了。
“不好吃?”折锦蘸了点玫瑰糕上的糖霜舔了舔。他托着下巴,歪着脑袋,嘴巴微微嘟起,跟小时候却没很大分别。
楠时笑了笑,觉得自己跟小师弟的距离近了些,便问道:“这些糕饼全是你做的么?味道不错。”
这句夸奖来得太迟,折锦模糊中感觉自己曾经等待过,期盼过,最后结果如何,却真是一片模糊。是时间过得太久,还是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听进耳朵里,曲曲折折进了心里,却激不起一点涟漪了。他弯起浅浅的嘴角回道:“大部分是我做的,小圆和追炎他们也有帮忙。”
“哦,是那两位伙计么?”
折锦笑道:“是,他们人很好的,一直在铺子里做事。慕公子不在,他们帮了我许多。”
“是这样……”楠时想了想刚刚在饭桌上见到的情形,内心表示人不可貌相。
窗外还下着绵绵细雨,室内金黄的烛光摇曳,为这凉爽的秋意添了层薄薄的暖色。桌上几盘精致的小点心,两个温言细语的人,看上去惬意而融洽。
是要继续说下去么?楠时凝视着烛光洒在桌子上的淡淡光晕思忖。想说却又犹豫,犹豫之后便剩了沉思。
折锦见楠时若有所思,想他可能在回忆,也就没打搅他,挑了烛花。起身收拾了被褥,道:“今晚就跟我一间房睡吧。”
小圆见自己被打发出来,也不好说什么,撅着嘴去了追炎的厢房。
安顿好那两个别扭的家伙,折锦松了口气,又端了热茶给楠时:“喝一点暖暖身子,现在天凉了,喝点热的总是好的。”
楠时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要不你先说说你这些年的事吧……我只从师父那里听到过一些。”
折锦不好意思地微笑:“我不太会写信,你也知道我功课差,会认字写字就不错了。那时给师父那边写过几封信,其实也就是那样,找了几份活,不太合适,后来遇见慕公子,就在这家铺子里待下了。”
折锦一口一个“慕公子”,叫楠时听得心中起了小小的疙瘩。他自认为自己以前,至少是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师父,他便是折锦身边最亲的那个人。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知道折锦会遇上别人,也不会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孩子,可是一旦掀开真实的一角,他似乎难以接受折锦改变的事实,尽管还没说穿。
他试探着问道:“那位慕公子,开了这家铺子?”
折锦点头。
“他对你怎么样?很好?”
一想起慕峦,折锦嘴边就漾起甜蜜的笑意,却令楠时心中的小疙瘩变成了小刺,引发一阵一阵的刺痛。
第46章
不需折锦回答,楠时已然明白。心中涌起一股挡不住的失落感。大概已经有什么回不去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进入雾中,茫然地寻找出路,视野里却是一片白雾茫茫,手之所触,皆是空虚。本来不应该是这样,为什么还会这样?由此,他便停顿了好久,直到折锦催促他开口说话。
“楠时哥哥,你在想什么呢?茶都快冷了,我再给你添一点?”
这话殷勤多于亲热,楠时不知怎的,心中不喜,他勉强笑道:“不过就是些旧事罢了。想了想,一言难尽。”
折锦天生不善于察颜观色,自作主张给楠时添上热茶,催他讲讲后来的事。
后来……没有了游历。楠时好像一只在外漂泊许久的船终于靠了岸,然后便被牢牢地禁锢在一处。
柳玉庶出,她娘在家里也说不上什么话。对于楠时这位外来的,可能的,柳玉的夫君,柳家的诚意很有限。在柳玉极力斡旋之下,楠时在一家当铺做了名不起眼的伙计。楠时自恃在山上也学过些东西,三界的游历也长了他不少见识,可一进那家不大不小的当铺,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掌柜见他是柳玉的相好,也不太为难他。可是当铺是做生意的,不是做善事的。不需行侠仗义,也不需扶弱济贫,只需要对“货”字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其次就是“钱”。
他亲眼见一名贫苦的女子当了一枚黑色玉佩。那女子大约是穷到绝境,说是丈夫病入膏肓,自己不得已瞒着丈夫卖掉祖传的宝贝,可怜巴巴想叫将玉佩当个好价钱。朝奉眼一瞟,便说那玉佩值不得多少钱,只给当了一两银子,还是死当。女子一听说是死当,便几乎要哭出来。朝奉便吓唬她说那玉佩到了别家还值不了一两银子什么什么的。女子最后哭哭啼啼地走了,朝奉却转个背就说那玉佩是上好的成色墨玉,就是当五十两银子也值得,听得楠时心中愤懑。后来他留了心眼,对那些看上去穷苦的老弱妇孺之辈便能多当一点是一点。他依然抱着侠义之心,可那里并不是侠义之地,不过多久,便有别的朝奉将他所做报给掌柜。掌柜说不得他,便上报给了柳家的当家,柳玉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