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静依旧来到昨天与那男子见面的地方,冰灯美人已经化成了一截冰桩,而那男子迟迟没有现身。惨白的月亮照在庄静脸上,庄静突然觉得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容身之处。庄静怏怏往回走,耳边却依稀听到闷笛的声音。庄静心中欢喜,急忙寻着笛音往前走。
走了许久,却看见那男子坐在玉河边,朝着河水吹奏。庄静默默走到身后,那男子也不回头,却像长了后眼一样,道:“现在应该是格格陪伴皇上还有额驸一起观看鳌山灯跟焰火的时候。”庄静道:“这又关我什么事?灯始终要灭的,焰火始终只是昙花一现,有什么可瞧的?”
那男子道:“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格格贵为天之骄女,难道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
庄静道:“命有贵贱吉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之悲?”
那男子手指玉河道:“是啊,同样是水,在世俗人眼中自是没什么大的区别,但在皇家看来水还是有区别的。古人最讲究,认为水‘质贵轻’,也就是水的重量越轻越好。所以乾隆爷收集天下名泉的泉水来比较,最后发现济南珍珠泉斗重一两二厘;扬子江金山水一两三厘;惠山虎跑泉重一两四厘;平山水重一两六厘;凉山、白沙、虎丘、碧云寺诸水各重一两一厘,玉泉山的泉水只有一两重,果然是最轻的。从此,玉泉山的水,只是宫庭专用水,从此与我等草民无缘。”
庄静听出那男子愤懑之意,道:“其实我也很不喜欢什么都要分个贵贱出来。这世上其实有很多东西是分不出贵贱的……比如感情……它从来不会因为你身世尊贵就能天从人愿。”
那男子“哦”了一声道:“恕在下冒昧,难道额驸爷对格格有所轻慢?”
庄静被触动心事,良久才长叹一声。
那男子道:“世间有许多事都是不能勉强的……其实以格格的聪慧要找一个比额驸更好的人也许有的……只是格格你过于执着而已。”
庄静道:“我已经放下许多了,否则我今天也不会到这儿来找寻你……”
那男子咯咯笑了几声,道:“你跟我都是寂寥之人,自是有许多相通之处。”
庄静试探地问道:“怎么?你也是求而不得么?”
那男子长笑两声,道:“世间最珍贵却又最卑贱的就是感情。我每次的感情都是想以守之以礼来表达我对它的最大程度的尊重,但最后却一次次被其他人以无耻手段抢走。我试图做到拱手相让,但那些人抢走感情却不懂得呵护与珍惜……却让我徒惹相思之苦……”说着,竟然几步迈向玉河之中。
那玉河大约有五米水深,庄静惊呼中那男子已经游到河心。庄静道:“你不要命了么?到处是暗冰,你不怕被淹死么?”
那男子苦笑一声,却念出白居易的一首《浪淘沙》:“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庄静听了,也跟着喃喃道: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
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坐毛羽恶生疮。
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
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
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
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
行路难,难重陈。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这首也是白居易的名作《太行路》,此时由庄静缓缓诵出,说不出来的凄凉。虽然此刻月明似水,但觉得身边所有物事都十分惨淡,鬼使神差,庄静竟然也缓缓走入水中。
那男子见了,自是拼命游过来,一把扯住庄静就往岸上拖。两个湿淋淋的人四目双对,竟然都是胸口呯呯狂跳。寒风袭来,两人都冻得瑟瑟发抖。那男子道:“可惜火褶子湿了……”
庄静身体娇弱,哪能抗得住这阵阵寒风?不一会儿脸就冻得青紫。那男子歉然道:“都是我不好……对了,格格,我这里还有点烧酒,要不你喝两口驱驱寒气,我再送你回府。”
庄静接过烧酒,大口喝了几口,呛得几乎流下泪来,但感觉不那么冷了。那男子道:“湿衣服穿在身上始终不太好,我想办法生堆火才是。”说着,在玉河旁边捡石头,好容易捡到两块白石头,便试着将两块石头用力敲打,竟然打出火星。那男子笑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火堆很快燃烧起来,那男子先将自己的外衫烤干了,递给庄静,又背转身子让庄静将湿衣服脱下来烘干。庄静又羞又怕,但还是在酒气鼓舞下,大着胆子除去湿衣,用那男子外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那男子一直背对着庄静坐着,却不肯除去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庄静道:“你……也脱了衣服烘一烘嘛。”
那男子道:“不妨事,我男子汉大丈夫,不怕冷的。”说着,就是几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庄静笑道:“又逞强……”
过了约模半个时辰,庄静才将衣服烤得七八分干,赶紧换好,然后将长衫递给那男子,低声道:“谢谢你……我先走了,你记得烘干衣服再回家。”
那男子还是没有回头,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家很不安全,我送你吧。”庄静道:“也罢。”说着,站起身来,才走了两步,才发现脚步踉跄,显是喝多了酒。
那男子赶紧回过头来,一把搀扶住庄静。庄静醉眼惺忪,但在火光照耀下却看见那男子脸上翘起一块皮,说不出来的恐怖。
庄静“啊”一声,往后退了几步,酒也吓醒了一大半。那男子歉然道:“对不起,我吓到格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