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桑抽了一根燃烧了一半的木柴,随意在地上划了几下。黑炭在地上留下几道凌乱的线段,看上去杂乱无序,找不出一丝规律可言。似乎就真的只是她一时兴起的杰作。
她漫不经心的回应着性空的话:“能逃了都逃了,逃不了的都死了呗。”
性空微微皱眉,仍觉得困惑:“可是这一路上,我也没见有逃难的人啊…那瘟疫的威力就是再厉害,总也不可能把整个大昌的人都弄死吧?”
大昌现在十室九空,还活着的不是闭门不出、或者逃往魔都,就是被那股势力掳走当俘虏,去威胁福溪城将士。当然,后者所占的人数不会太多,毕竟福溪城几十万将士,那家眷怎么也抓不完的。但福溪城四面城墙都要派兵驻守,再加上其他可能出现的什么意外,路上病死、逃走的,这些将士不一定都能见到自己被俘虏的亲人。为了防止意外,他们肯定会多抓一些百姓用以保证计划可以顺利实行。
时桑和空诸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惊讶。性空是个聪明人,没有看透这一点倒是让她们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她们交谈时都是刻意避开性空,事后也没有给他交代过什么,他不知道这些实属正常。只是时桑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语气中浓浓的鄙视根本不加掩饰:“我说,你不会是这两日赶车太累了,连脑子都生锈了吧?”
又被这么无故鄙视一通,性空性子本就桀骜,又被她们二人压了这么久,当下脸色气的煞白,隐忍许久的怒气似乎就要全部爆发出来。
时桑轻轻挥了挥手中的木柴,像是在掂量重量。随即拄着下巴看着他,笑语盈盈:“又想动手了?哎,上次我以为你都要忍不住了呢,没想到我还是太低估你的忍耐力了。不过好歹男子汉大丈夫,有点血性也是应该的吧?不然我还真以为你是没有脾气的木头人了呢?”
这一番火上浇油的话落下,性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看也没看一眼时桑,狠狠扔掉手中木棍,抱着自己的剑去马车边上躺着了。
“这就完了?”时桑神情错愕,眼睁睁看着性空闭上眼睛,一副准备休息的样子,不由得满脸无辜的看向空诸。
“不然你还想怎样?来个血溅当场?横尸五步?”空诸抱着双臂,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脑袋低垂,整个面部被阴影覆盖。就连那双引人瞩目的明亮黑眸,也不知是人的错觉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感觉显得格外黯淡:“你想要刻意激怒他,没有用的。他是个聪明人。”
时桑没有回答,转移话题道:“不过确实,我也感觉情况有点诡异,我们这一路上居然一个人影都没看到。虽然逃去魔都的百姓占了大多数,可怎么也不至于路上空旷成这样啊。”
“血腥味,很浓重的血腥味。”空诸闭上眼睛,暂时失去了视觉,此刻其他四感顿时敏锐了起来。
她听见野狼行过草地,皮毛与青草接触的摩擦;闻见朔风而来的熟悉气味,依旧令人作呕。骚动的嗜血野兽们虎视眈眈望着某个方向,贪婪的口水顺着獠牙滑落。
这个肮脏,肮脏,肮脏的世界!
胃部一阵抽搐,空诸下意识用手捂住嘴,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离得不远了,我们连夜赶路!”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骤然起身,语气透出一种不由分说的凌厉。时桑担忧的话卡在了喉间,见她正牢牢的望着自己,眼神中掩饰不住的迫切和决绝,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时桑看了眼漆黑一片的天色,不怎么甘愿的点了下头。
性空没说什么,重新架起马车。时桑收拾着拿下来的东西,空诸一个人站在原地,目光涣散的扫过周围的黑暗。那样浓烈的、不留一丝缝隙的黑暗固执的守在周围,似乎就等火堆熄灭,就死死的包围了她。那是很熟悉的感觉,曾陪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绝望的夜晚。
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甚至让她以为这味道,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仿佛身体已经完全溃烂,伤口扩大的速度快的她根本来不及去弥补。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着恶心,好恶心。确实很恶心,很恶心的世界,很恶心的一切,真是……想让人亲手毁了这些啊!
她又捂住嘴,胃部要造反一般,想要呕吐的感觉又来了。很难受,很痛苦,她想吐又吐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她甚至说不出话。离魔都越近,她越能感觉到那些被自己牢牢压制在记忆深处的不堪过往,蠢蠢欲动想要破土而出。巨大的矛盾和痛苦,绝望和失落,她骗不了自己。时桑和性空就要眼前忙碌,可这一刻里,她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她和她们,分明就是处在两个世界。
她慢慢蹲下了身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就是过了很久很久。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飘渺扭曲的听不出嗓音的主人是谁:“喂?”
她的睫毛颤了颤,头脑突然清明一片。她悄然睁开了眼睛。
是时桑。
“阿诸,你都累成这样了,要不我们……”时桑心疼的揽着她的肩膀。
“没问题,”空诸喃喃道:“没问题。没问题。”
见她一副魂不失守的样子,时桑顿时慌了,忙安抚道:“好好好,没问题,那我们现在就出发,现在就出发。”
时桑将手绕到了她的腋下,撑着她僵硬的身子,把她扶了起来。起身的刹那,远处已经熄灭的火堆旁,时桑刚刚坐的位置上,一个熟悉的图案突然从空诸眼中滑过。很熟悉的图案,本来没有什么异常,却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即恍若无事般垂下了眸子。
马车缓缓起动,空诸蜷缩在车厢一角,突然问时桑道:“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时桑仔细的想了想,才慢慢回答道:“世人面对任何事情妥协的样子显得很愚蠢。百姓们们那种所谓平淡的幸福,不但软弱,而且可笑。”
“你不是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平淡?幸福?”空诸反问。时桑不止一次跟她说过,想带她会卜卦一脉。这难道就不是她口中的那种平淡的生活吗?
“不,不一样。”时桑的神色略微恍惚,她没有回答空诸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你呢?你眼中的世界又是个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