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开时节.飞絮纷纷,扬州三月.烟雾蒙蒙。似假还真的造景庭园内飞瀑直落贱起水气,初春宽广的院子里,见不着日,显得湿凉。
瀑布之下,慕平小小身影撑着纸油伞伫立。纯白伞顶漆着南方风景,雅致绢秀,伞上桃花悄然绽放,春到江南岸,生意盎然。
他面若芙蓉,唇如玉脂,一双美瞳盈若春水,心无旁鹜地,垂首凝视脚下方才绽放芬芳的一簇野菊。
缓缓地,他笑了。纯净无瑕的心境与春里怡闲安逸的景象交融,绽放出一抹笑容,是未曾染过人世尘埃的清灵模样。
忽尔,远处的围墙外头响起了琴声,天籁般不绝于耳的美妙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已经好些日子了,每回只要靠近这片庭园,便会听见这阵琴音。
他犹疑着。一墙之隔,再过去些便是别人家的墙了。
扬州这条他居住已久的街上,这些月里议论纷纷地,在说着他家隔壁搬来了户京城显贵,是个当大官的。又有人说此处只有大官的儿子独居,那么大一户屋里空空荡荡的,大官只给几个仆人让儿子差遣,其余的便再也没有了。
慕平走了好一段路往那里去,由围墙漏窗的缝隙中,瞧见了个生人。
大官的儿子和他差不多年纪,大概也只有八九岁吧!他有着浓厚的书卷味,脸色苍白如纸,但长的俊秀,最特别的是他一双眼泛着蓝光,蓝光之中有着浓郁深沉的颜色。
“喂,你叫啥名呢?”慕平瞧见了他,嘴张着,想了想,虽有些怯懦,但还是开口唤人。他从未遇见过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冲动取代了心里头的懦弱,令他唤出了声。
大官的儿子先是惊讶,后来大概是不想与慕平说话,孤单单的身影离开弹琴的凉亭,连琴也没带走,就搁在桌上。
“啊……”人就这么走了,慕平有些伤心失落,他可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的啊,大官的儿子却不理会他。
收起了伞,慕平翻上墙,在两家分界的这道围墙上坐着,想等看看大官的儿子会不会回来。
等等等,等到了黄昏,对方的人影没盼见,倒是把管家给盼来了。
“小少爷,该用膳了。”管家一把抱下了他,轻而易举地,不费吹灰之力。
“待会儿用不行吗?”
“天都快黑了,小少爷!”管家将他扛回了主屋里。
后来慕平饭吃到一半,似乎又听见了琴音,他竖起了耳,仔细听着。厅里爹和娘谈着姊姊们的婚嫁之事,他完全没有心理会。
用完了膳,他立即溜下桌偷偷往外跑去。
“平儿!”容氏发觉儿子慌慌张张地,不晓得在干啥。
“我去去就回!”那个大官的儿子掀起了慕平的兴趣,他觉得他的眼像透明的珠子,那奇妙瑰丽的颜色深深吸引着他。
只是他才到院里,还没翻上隔壁的墙,那人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就又要走了。
“喂,等等我,等等我啊!”慕平急忙由墙上跳下,但却在落地那霎拐伤了脚。
“哎呀!”慕平忍不住,大叫了出来。
大官的儿子回过头来,瞧见了他的伤,但他不太想理会,硬着心肠就要离去。
“你别走啊!”慕平疼得泪盈满眶,他是为他而来的,他可知他用了多大力气才有这番勇气,越过墙来,只为见他一面。“我的脚好痛啊!”泪在滚落,他忍不住疼竟哭了。
“你没事吧?”大官的儿子迟疑了一下才朝他靠了过来,他的神色有着犹豫,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近慕平。
“呜呜呜,疼死我了!”慕平仰头望他,小脸皱成一团。
“噗嗤---”小小的一声笑,在大官儿子的脸上荡开。
“真的很疼,你不要笑。”慕平的脸更皱了。带着懊恼、带着挫折,他初次如此迫切想认识一人,竟却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福伯!”大官的儿子叫来仆人,将慕平带回了主屋里。
那一晚,慕平没有回家,慕家人慌张得要将整个扬州城翻过来,但慕平却只是安安稳稳地待在隔壁大宅里,听着铮淙琴音,陶醉不已。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叫慕平,就住隔壁的。”慕平待在床上,让那名叫做福伯的下人为他包扎。他拭着眼泪,吸着鼻涕。
“楚扬。”他淡淡地道。
“楚扬?挺好听的名字。”慕平念了念楚扬的名。
“我八岁了,你与我同年纪吗?”他稚子心性,好奇追问。
“十一。”
“平少爷,包扎好了。”福伯起了身,槌槌弯太久有些僵的腰,“看来没伤到筋骨,应该不太要紧的。”
“谢谢你了,福伯。”慕平点头。
“不走吗?”楚扬琴声未停,问道。
慕平望了望福伯,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少爷……”福伯立即道:“少爷就让平少爷再休息一会儿吧,也不急于一时的。”
“福伯……”慕平感激地凝视着这个白发花花的老人家。
福伯满是皱纹的脸上漾着安然的微笑,他留下慕平也是为了自己服侍的小主人好。
扬州一待不知得多久,有个玩伴陪着,对他家少爷而言总是益事。
楚扬琴声稍顿,而后又再扬起。他咳嗽声不断,原本就无血色的脸,如今更显苍白。
“你病了?”咳嗽声总是伴着琴声,慕平听闻许久。
楚扬不愿回答。
“是什么病?”慕平有些担忧。
楚扬仍是不答,倒是退居屏风之后的福伯忍不住叹了口气。
“福伯,怎么不请大夫?”慕平觉得纳闷。
“大夫不肯来啊……”福伯红了眼眶。他们家少爷的蓝眼吓坏了那些大会,扬州城内没有人肯上楚府一步。
“别再说了。”楚扬拨弦的手指一震,乱了琴音。
慕平和福伯都闭嘴不再言语,后来夜深了,福伯退去,只留慕平一人待在楚扬厢房内,仔细聆听着楚扬从未间断的琴音。
他说,他名为楚扬。他说,他已经十一。慕平这才晓得,原来楚扬整整大了他三岁。
是长年抱病之故吗?他看来几乎与他同年,半些也不似已经十一。
翌日翻墙回府,慕平在清晨众人好梦时分蹑手蹑脚地打算悄悄回房,怎知长廊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柔美呼唤,慕平背脊发凉,僵住不敢动。
“平儿,昨夜你哪去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绕到他身前,含笑凝视,不怒而威,叫慕平差些软了脚。
“娘……”慕平嗫嚅着。
长廊上几间厢房的木门咿呀地打开,睡眼惺忪的姊姊们整好了衣衫相继起身离房,她们见着了他这个彻夜未归的弟弟,打趣地说:“平儿回来了啊!”
“是开窍了么?竟也会在外头过夜了?”
“是长大了!”
“猜猜在谁家过夜呢?”
“老天保佑别是这条街里的任何一个女娃儿。”
“怎说?”
“没一个能看啊!”少女们哄然笑着。
慕平鼓起了嘴,这几个姊姊就只会取笑他。
“你们去用膳吧,少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容氏驱离了女儿们,她这十个女儿各个天资聪颖,琴棋书画皆精,只是心眼儿有些坏,就喜欢损这个年纪尚幼的幺弟。
容氏回过头来,问着儿子:“昨晚哪去了,你还没回答我。你可知我与你爹为了寻你,几乎翻遍了扬州城?”
“昨晚……昨晚在隔壁楚家……”娘亲的正色,令慕平有些心惊胆颤。
“楚家?”容氏大吃一惊。”你怎会到楚家去!”
走过了庭院的少女们一听见是临宅楚家,争相巴在长廊上细听,切切私语着。
“我跌伤了脚,”慕平指着自己受伤之处。“所以他们帮我包扎,然后我又接着听琴,不小心睡着,就天亮了。”他哭丧着脸,娘亲此时神情真是恐怖非常,吓得他三魂就要不见七魄,慌乱不安。
“什么楚家?”远处传来吼声。
方方回府的慕鸿奔至妻子身旁,怒视犯错后头低得不敢抬起的儿子慕平。“楚家住着不祥之人,整个扬州城都说楚扬是个蓝眼妖人,他那双眸会摄人魂魄,鬼魅魍魉投世害人来着。我不是告诫过你们别靠近楚家吗,你竟然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相公,”容氏摇摇头。“你没对平儿说过,你对的是女儿们。”容氏指了指长廊旁不停讨论着楚家公子,情窦初开的一群少女。
“我没说过?”慕鸿皱眉。
“是没说过。”容氏叹了口气,她这官人有时性子就是太急,记不住详情。
少女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楚扬,但说的不是他的蓝眼多骇人,而是轻声廛着他如何俊秀清朗貌似潘安,令人神魂颠倒心旌动摇。
“反正,”慕鸿不理会究竟有无对儿子叮咛,他道:“反正我不许你再与邻宅有任何来往,不许再踏进隔壁一步。楚扬的爹娘说不定就是因为生的这个孩子会害人,所以才把他由京城扔到扬州来。”
慕平噘着唇,不发一语。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了,闷声闷气地!爹这么做是为了你好,爹连生十个女儿好不容易才有了你这个儿子,你可是整个慕家唯一的男丁,你已经八岁了,自己要学会怎么想,别总是往外闯祸。”慕鸿气得脸色发青。
慕平仍是噘着唇,眼眶红着。
“看,又要哭了,又要哭了!”姊姊们笑着。
“回房面壁思过去,没我允许不准出来!”慕鸿将儿子吼入了房,“像个娘儿们似的,没半点担当,将来怎么奢望你成就家业!”
“进去吧!”容氏也摇了摇头。
由楚家回来后几天,爹娘的戒备松了。慕平探头探脑地溜出房门,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发现。
这些日子睡着醒着,他耳朵旁总萦绕着楚扬的咳嗽声。他惦着福伯那句话:大夫不敢来……
大会不肯为楚扬诊治,楚扬的病恐怕会越来越严重,他心里担忧着,一直是睡不安稳辗转反侧。
趁着四下无人际,慕平拿出看家本领,翻墙出了外。
春雨里的扬州被浓浓雾气包围,朦朦胧胧地,宛若覆上薄纱般无法清楚而视。上了小桥,越了潺潺曲水,拂起河岸如烟垂柳,踏过湿漉的石板古道,他跑得气喘吁吁,几名袄上结着琵琶拙的女子迎面而来,险些让他撞着,惊呼出声。
直奔至扬州城郊,狭窄幽弄后,廊棚内,慕平大口喘息,敲了医馆深锁的木门。
“大夫、大夫在么?”
“是谁啊?”许久之后,有名老者出来应门。
见有人出来,慕平方才的冲劲一下子又灭了,他张着嘴,一时片刻竟无法开口。
“小兄弟,有何事么?怎么不说话了?”老者为医馆主人,近年因双眼渐渐无法视物,已减少外出行医看诊,住在城郊的他只收些零星患者,聊以糊口。医者眯着双眼,满是皱纹的脸朝慕平靠近,想看清楚眼前的小孩些。
“不、不是我。”慕平往后缩。“大夫可以随我出诊吗?我有个朋友病了,他咳得很厉害。”
慕平是从家里仆人口中打探到这名大夫的。福伯说扬州城内的大夫不愿诊治楚扬,那么,扬州城郊的大夫或许可以,这是他所猜想的。
“那么,小兄弟稍等片刻,老朽拿个药箱。”年迈的医者转身入内携了药箱,随他缓步前往扬州城内,探视楚扬。
再回到城内时,日早已暗、天色全黑。
他们来到楚家门外时,慕平是掩着脸的。他匆促地胡乱叩门,就怕楚家的人来迟了,他会给自个儿家里的人发现,而后揪回去又再面壁好些天。
“来了、来了!”福伯打开了门,见着竟是慕平,喜出望外。“平少爷,是你啊!”
“福伯,麻烦先让我进去躲一躲!”慕平左右张望确定安全后,侧身入了楚家大门,随后再招来大夫。
他轻声对着福伯道:“我找了个大夫来看楚大哥,这个大夫眼有些盲,肯定不会被楚大哥的蓝瞳吓到的。”
“平少爷。”福伯听得慕平为自己的主子如此费心,简直是感动涕零到无以复加。
“楚大哥呢?”
“奴才带您进去。”福伯躬身带领,心里头对这才八岁却菩萨心肠的慕平兴起万分感谢之意。
他们在月下长廊间走着。还在远处,慕平便听见楚扬的咳嗽声,一声一声,咳入心肺。
福伯叩门入内,房里未燃上灯,一片漆黑黯然。夜色浓厚中楚扬靠着些微月光瞧见了慕平。
“是你!”楚扬万分惊讶。
“我带了大夫来看你。”慕平绕过桌案,来至楚扬身边。
窗外夜色浓郁月色朦胧,静悄暗房内大夫开启药箱的声音夹杂楚扬的咳嗽声,在沁凉如水的夜里,格外清楚入耳。
几乎眼盲的大夫靠着多年行医的丰富经验,即便看不见,也准确地为楚扬切上了脉。
福伯心焦地问着:“大夫,如何,我家小少爷的病不严重吧?”
“放心,只是气瘀攻心。我开帖药单给你,这药按时服用,方能见效。”老医者说着:“然而此病久矣,小兄弟心胸不开则郁闷难散,我虽开得了药,但心病还须心药医。”慕平听不懂大夫说些什么,他只是待在床边,睁着双大眼,静静看着楚扬。
那之后,慕平又在楚家待了一晚,服过药的楚扬发起高热,大夫走了,失去琴音的夜晚,他无法离开。
福伯为楚扬拭汗,彻夜未眠,慕平的眼睁睁合合,几度醒来,也只绕着楚扬转。
天亮时,病况平稳的楚扬退了热度,沉沉睡了。倒在床边的慕平被福伯唤醒,他睁着没睡醒的酸涩眼睛坐在床边发愣。
“该回去了平少爷。”福伯牵着他到了庭院,又抬了几块石头放在围墙边,好让他以后方便翻进翻出。
他要走时福伯感激涕零,泪道:“我家少爷没什么朋友,多谢平少爷这么常来看他。”
“我改天再来,你让楚大哥多休息。”慕平有些困地笑了笑,天真无邪的容
颜上唯见纯净色彩。
跨上墙时,病着的楚扬走了出来。他苍白的脸上,一抹犹豫的神情思索着该如何面对慕平,咳了两声,然而欲言又止话语无法脱出。
“等你病好点我再来。”慕平说着,笑容犹若春风,扑得人心生暖意。他头上有十个姊姊,没半个哥哥,姊姊们老爱捉弄他,闲来无事便欺压一番。楚扬的出现像是一道曙光,看来稳重的楚扬,就像他盼了许久的兄长那般,叫慕平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而去。
楚扬怔愣着。对他而言,慕平的笑容过于奢侈,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那样瑰美的……笑,粲然不染,清雅恬静。
生意盎然的三月,园里琼花遍地婀娜绽放,柳丝扬舞似绿雾青烟。
慕平的笑,是春里的风,悄悄然不惊动他分毫伤痛,缓缓惨进他肺腑之中,暖和那早已冰寒的心。
天已亮,庭院内嘈雀乱啼,慕平踏着轻步,身影躲躲藏藏,直溜回了自个儿的房门前。他左探右探,发觉无人,松了口气,打算推门入内。
“你以为失踪了整个晚上,会没人发现吗?”神出鬼没的容氏不知何时,早已站在儿子身后。
“娘!”慕平回头见着是娘亲,吓得脸色发白。
“去哪了?”容氏一张慈母样颜没了笑容,神色略暗,看来有些骇人。“我稍早前来叫你起身用膳,但发觉被褥整齐,才知你又没回来。”
几个捧着书册往书斋而去的姊姊半途经过,见着有趣的一幕,不禁又相继说笑了起来。“唉,哪个笨蛋又被抓到了啊?”
“不就是咱们那个好弟弟吗?”
“奇了,同个娘生的,怎么差那么多呢?我猜他肯定是捡来的。”
“天生资质不足啊,怎能怪他呢?”少女们笑着,铃般悦耳声调随风渐渐远去。
慕平低着头,噘起了嘴。
“进房去!”容氏不必想,便知儿子又往隔壁楚府去了。
她这孩儿生性纯厚,见谁孤苦无依便心生怜悯前去慰问照顾,这般善良心肠倒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扯上的是个蓝眼妖人,为娘的她总是放不下心,她就怕他太过接近楚家人,会有什么意外。
容氏再道:“明日起至书斋去与姊姊们相伴读书习字,你都这么大了,别老往外跑,让爹娘操心。”
“读书习字?”慕平一双眼睁得老大。“跟姊姊们一起?”她除了爹娘,最怕的就是那十个姊姊啊!一张脸皱了,瘪了,眼眶又泛红了。
“读圣贤书,修养心性,娘什么也不盼,就只盼着你早些懂事,将来好撑持这整个慕家。慕家的将来系在你的身上,你好好记得娘今日说的这番话。”容氏叹了口气,将儿子推入了房里。“去睡吧,你的眼都布红丝了。”
慕平懵懂的年纪里,尚不知娘亲话语中的苦心与日后他将扛负的所有责任。他心里只惦着楚扬的病,楚扬不知何时才能痊愈,他的琴音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响起。慕平想着被书册困住后,该怎么再爬过那道墙前去找他。
门被娘亲拉上关起的那刻,慕平脑海里只绕着这些。
许久许久,春走夏至,爹外出经商,娘忙于家务,趁着无人看管,慕平将书塞进衣襟内,又爬上了那道墙。
墙后,凉亭内,琴声因慕平攀墙时发出的杂音而停,慕平觉得奇怪,往凉亭内望去,见着楚扬正诧异地望着他。
慕平漾起了抹笑。“别来无恙?”他问。
楚扬仍是惊讶的神情。
“平少爷小心些。”福伯赶紧走了来,将慕平由墙上抱下。
“谢谢你啊,福伯。”慕平道谢后,直往凉亭内奔去。他那双眼灵灵探着楚扬,盯得楚扬浑身不自在。
“你的脸色好很多了,不咳了吧?”见着楚扬安好,慕平宽心了。
“……不咳了……”琴音静,楚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再无心思弹琴,双眼不知该往哪处摆,难以直视慕平。
“不咳了就好。”慕平喜孜孜地。“这阵子我爹我娘把我关了起来,都不让我出门。我好惦着你,不知你病如何。如今你已痊愈,我真可放心了。”
楚扬扬眸,难以理解慕平心思。“为何……为何待我这么好……”他望着小他三岁的慕平,京城至扬州,众人皆躲避他不及,唯有他总笔直朝他走来,一双晶莹的眼若春水盈盈,不曾移开,只落在他身上。
慕平搔了搔头。“你这么问,我怎么答呢?这是自然而然的,见你病得如此重,总不能不管吧!”
“自然而然……”楚扬的笑有些苦涩。“从来无人如此……”话到了口边,楚扬神伤,遂止了接下去的话语。
“你的琴,好别致啊。”慕平被楚扬十指之下的梧桐古琴给吸引了,他见着梧桐木制朴素雅致的七弦琴,惊讶这么个东西,竟能发出如涓涓流水般令听者着迷的奇妙音律。
“只是把普通的琴。”琴是他来扬州途中买的,寻常工匠寻常音色,他不知慕平为何透露着万分痴迷的神情。
“书上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就是说这样的声音吗?”慕平坐在凉亭内,楚扬身旁,他盯着楚扬口中的普通琴,欣赏着琴身漆上的暗红色泽。
楚扬脸上有笑淡开,毫无心机的慕平轻而易举便攻陷楚扬的心扉,慕平的真诚令他无法漠视,来扬州的这些日子里他几次欢颜,皆来自慕平。
那夜带来大夫的慕平离去后,楚扬隔了好一段时间都未听闻慕平的声音由邻墙传来。那日起,他将琴移至凉亭的次数多了,他明白自己在等着,等着慕平小小身影何时何日再度攀墙而来。
他十指上抚,琴音再度流泄,音律间平静沉稳无忧无痕,慕平的出现似乎平息了他被亲人遗弃的伤痛,他久咳不愈的病去了,胸口那股郁闷淡了,慕平笑里了无忧愁,令他望之亦同受感染。
楚扬开始鸣琴,慕平便静静听着,原本随侍身侧的福伯端来茶盏后悄悄退下,不愿打扰两位少爷。
慕平抽出怀中的书册,喃喃念着:“明日夫子又要考默书了。”
慕平摊开了书,下巴顶着桌面,听着琴,读着书中的句子。“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片刻后他觉得不妥,顿了顿。“楚大哥,这么会不会吵着你?”
“不会。”
慕平漾起了笑。“那我继续。不过这书里头写着什么,还真难懂呢……”他皱起眉,苦了脸。“为何要读书呢?看姊姊们一目十行不费吹灰之力便默得一长篇,只有我老是记不起来,只有我总是被夫子敲头。”
“觉得难?”楚扬问道。
“是啊!”慕平点头。“夫子说跟着念,我也念了,姊姊们念念就懂,但我却怎么也不懂。”说起来丧气,他头都低了。
“……”楚扬沉吟了会儿,片刻后才道。“我教你。”
“楚大哥你愿意教我?”慕平双眼亮了起来。“书里头说的你都明白吗?”
“尚懂一些。”楚扬谦逊。
这年的初识,平淡如风,慕平越过那道墙,进入了楚扬的心。他的心软,见不得谁伤谁痛,遇着了楚扬后,又慑服他琴艺高超学富五车,就此而后,夜里,他总是来,见着楚扬问论语孟子,楚扬尽心详答,未曾嫌烦。
多年多年,情谊滋长。
慕平翻着那道墙,夜里来,夜里去,瞒着家里所有人,在凉亭内,听着楚扬从未间断的琴音。
上头的姊姊们大都出阁,家里头少了那些聒噪嘲弄的嗓音,顿时冷清不少。书斋的夫子前些天辞了西席,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不用读书习字慕平乐得开心,只是他惊觉这些年里头爹和娘突然老了,他也高了大了,不再是昔日的孩童模样。
“平儿,你几岁了?”这日熙来攘往的街上,为最小的女儿采买嫁妆的慕鸿突然问道。
“十六。”
“十六啊……”慕鸿喃念着:“十儿出嫁后,就轮到你了,十多年嗖地声就这么过,还真是快啊。”十儿是慕鸿第十个女儿的小名。
慕平瞪大了眼,怎么下一个是轮到他得讨媳妇?突然听见父亲这么说,慕平实是惊讶。
扬州的石板子道上仆人推着木车,木车上堆满上好的燕窝鱼翅南北珍味,车轮轧进石头缝里的声音喀咙客咙,慕平的脑袋也轰隆轰隆。
他该娶妻了……
街道遥远那头,走来了两个身影,一老一少,老者佝凄而行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少者约莫弱冠年岁,身形修长裹覆素白儒衫,头戴笠帽帽沿垂纱。两人由街角走来,途经之处路上行人纷纷躲避,没人敢多靠近分毫。
“这不是楚家那名蓝眼妖人吗?大白天的跑出来不知做啥?”慕鸿拉着儿子连忙往后退,就也怕坊间传言属实,蓝瞳人天煞星命格,靠近谁几分就克谁几分,会伤了他慕家一脉单传好不容易生下的宝贝儿子。
“爹啊,别这么说人家。”慕平被拉退了一步,只能有些距离地看着楚扬由他身前而过。
楚扬头也不回,眼也不眨,对慕平视若无睹,倒是楚扬身旁的老仆人“福伯”朝他们父子俩颔首行礼,以表尊敬之意。
慕鸿哼了声。“楚家在京城也算是大户人家,子孙多在朝为官风光不已,可也不知是不是为求仕途顺遂害人太多,才遭到报应,生了这么个妖人。”
慕鸿拉着儿子走。他道:“你小时候也常往楚府里去,我跟你娘担心得食不安稳寝不安枕,总以为你被那妖人迷了。幸好后来你跟你姊姊们读书,你才将心力投注在书本间,没再往楚家去。”
慕鸿见儿子半点反应也没。“怎么,爹说的这些你都忘了吗?那年啊,你才八岁,楚扬才搬来没几天,你就跑了过去。我记得你十分怕生的……”
慕平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爹记得那么清楚何用呢。”
远去的少年些微止住了步伐,他回过身来,透过朦胧不清的纱幔望着慕平离去的身影。时节至秋,冷风飕飕,他身旁的老仆人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怎么了,福伯?”少年问着。
“奴才只是想及这么些年平少爷跟少爷您,实在是辛苦了。”
这夜,慕平如昔提了两坛美酒,越过慕楚两家的围墙分界,来至楚扬身旁。
星月下,凉亭内,琴声旋绕多年不变,不同的只是他长得高些,而楚扬的身子也更加厚实了些。
近来,也没听楚扬再咳了。
慕平坐上凉亭石凳,楚扬琴声悠悠轻柔缓送。慕平嘴角微扬淡淡然笑着。
这几天就要出家的十姐哭得伤心,她一颗心全挂在了楚扬身上,十姐女儿家心事对谁都说不出口,只在某回压抑不住伤怀,告了他这弟弟。
为楚扬伤感之人除了他十姐,扬州城内尚有许多。楚扬琴棋书画无师自通,其中琴艺更是远近驰名,一把默默无名的琴在他手中音色瑰丽多变,抚出的声调即便百年古琴也难以比拟其美。
楚扬不常出府,但几次由瘦西湖乘船赏春景,皆让携伴同游的别人家姑娘看了去,自此失魂落魄的有;心醉茫然的有。楚扬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眸在老人家眼里十分不吉利,然而在怀春少女眼里,又是别番光景,迷煞了人。
第二章
他十姐便是某次游湖时见了楚扬,自此魂萦梦牵直至出阁时分。
楚扬的懦生斯文、俊朗无俦、遗世独居傲然不屈,又带点孤寂气息的姿态神情,的确让扬州城内少女们春心荡漾难以自拔。
“笑什么?”楚扬问道。
“没事,想到我十姐出嫁前哭得稀哩哗啦,就觉有趣。她以前老爱伙同其他姊姊们欺侮我,像个土霸王似的,但没料即将作为人妇时却哭得惨然,眼肿得连爹娘都要不认得她了。”慕平由怀中掏出藏着的青瓷杯,倒满了酒邀楚扬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