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楚扬一想及日后将有名女子以慕平妻子的身分,待在慕平身侧侍奉慕平,为慕平生儿育女,他就无法忍受。
“是啊,成亲。”慕平稍嫌不安,毕竟不晓得新娘长啥样,只是见了张丹青,也没真正见过她的面,但日后他却得与其携手相伴共度一生,直到老死入坟。
楚扬停下了抚琴的指,神色凝重地喝着慕平带来的那壶酒,然而楚扬向来苍白的神色并无因酒气而稍稍红润,反之,他咳得越来越深,一声一声,叫人不忍听闻。
风旋着,在黑夜里刮起飕凉,楚扬的神情与沉默令慕平感到不解。
楚扬十指交合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不再奏琴鸣曲,只是任寂静蔓延、蔓延、再蔓延。
“楚大哥……”顺气之后,楚扬紧抿着双唇不愿开口。
“楚大哥……”慕平唤着。
楚扬缓缓开口道:“你走吧。”他有种强忍着无处发泄的痛楚,慕平无法明白这痛有多深,他若明白,便不会挑着他的痛点予以痛击。
“为什么?”慕平疑惑着。
楚扬凝视着眼前神情无邪,涉世未深的少年,慕平总拿着最信任的眼神望着他,一点也没察觉到那些他深藏着无法透露的秘密。
慕平善良而无心机,这些年来慕平待他的好,是数也数不清。
楚扬明知道慕平只是倾慕他的琴音、欣羡他的文采,但一见慕平那双晶莹
而无瑕的水眸仰望着他,对他吐露笑意,他便不由自主地怔愣迷惑。
他明白知道眼前提少年,而非少女,可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锁在慕平身上,无法移开。
慕平仍留在亭内没有离去,楚扬的蓝眸中闪现哀然,他无法舍楚扬而去。楚扬不太对劲,他如此觉得。
“我要你走,你没听见吗?”楚扬一掌击在琴上。
弦声皆乱,刺痛慕平心扉。
“楚大哥,平儿哪里惹你生气了吗?”他不明白。
“走!”楚扬低吼了声,挥袖扫下桌上杯物。一对青瓷杯被挥落了地,应声碎裂,散成四片。
慕平瑟缩地往后躲去,他被楚扬突如其来的愤怒给吓到了。楚扬向来谦和,对他更是从未动怒,他完全无法理解楚扬为何如此待他。
红着眼眶,慕平捡起裂了的杯子塞入怀中,楚扬一直无言,他不敢再问,收拾好后有些丧气,垂着首默默地走了。楚扬赶离了他……走时慕平脑里萦绕着的唯一念头便是,楚扬赶离了他……
慕平带来的酒壶留在凉亭之内,浓郁性烈呛人鼻息的气味人残留亭中久久不散。那些药材入了酒,在他腹内散开,送进血里骨里令他冰凉的身躯发着热。
然而再如何得医治百病的仙丹妙药,都没能治愈他胸口方才被慕平狠狠扯出的一道伤。
心在绞痛着,但无论再痛,楚扬都无法开口。
慕平可知……可知他是如何看待他……
为何慕平要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
这番伤人至深的话……
楚扬自此才真正明白,能留在慕平身旁的人,终究不会是他。
酒庄后头一个房里散出了氤氲热气白烟缕缕,慕平手持着木桩捣碎蒸熟的粳米,拨……
弄置凉后与糟相匀,一点一点地舀入甑中盛装起数十瓶。
他边上塞子边喃念:“秫稻必齐,面檗必时,湛炽必洁,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他这些酿酒的基本功是楚扬教他每回制酒时反覆吟诵,依着对照以免他出错又酿坏酒成酸醋。慕平心不下焉地将瓦甑搬出酒房准备到另一间房蒸烧,但走没两步就停了下来。他晃了晃手中瓶子,愣愣地道:“怎么这么轻……”再搬回酒房中连忙拆开红布塞子,慕平这才发觉,自己忘了将浓酒放入。
他叹了口气,心绪不宁什么也做不好,干脆就搁着不做了。
裂了的青瓷杯慕平仍收在怀中,他参不透楚扬昨日为何动怒赶他离开小亭。他记得的楚扬一向谦各有礼恭逊待人,楚扬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未曾给过他那么坏的脸色看。
他昨夜被楚扬给吓着了,今日一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只能想着楚扬。
想着楚扬不知何时能消气,他不知何时才能过去见他。
“啊!”慕平突然闪过一念头。
“是不是我比楚大哥早一步成亲,所以楚大哥不悦了?”他胡乱想着,除了这个,似乎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楚扬骤生的怒气。
他毕竟小楚扬三年,楚扬终生事没人打点,不像他有爹娘安排,楚扬肯定是想及此觉得感伤,才那么对他的。
慕平盘算着待会儿天晚,要再过楚宅一趟。他得去道个歉,忏悔自己的无知伤人。
想出了症结,慕平心里的大石也放了一半,现下就歪歪斜斜地挂悬着,只待见过楚扬,便能完全落地。
“平儿。”慕鸿探头入酿酒房来。“我才一下没看着,你又停下来偷懒了!”慕鸿眯着眼,盯着他的宝贝儿子。
慕平立即爬起身来,整整衣摆,道:“我就弄了,就弄了。”他立刻为方才误封的甑注入浓酒,忙碌了起来。
“不用了!”慕鸿说道:“爹待会儿有几个客人要见,他们是来品新酒的,我约了他们在瘦西湖上等,待会儿你代爹去赴约,晓得了吗?”
“咦?我一个人去?那爹你呢?”慕平可惊讶了。
“我要去见几个官。听说北方九谷失收,朝迁有意再颁禁酒令,我去和他们商量商量,有很多事要谈,那些客人你应付就成了。”
民间酿酒奢费米麦是朝迁行酒禁的主因,慕家营酒已有几代,一大家子皆靠这酒庄过活,倘若酒禁一下恐怕只得喝西北风度日了。
“咦,禁酒?”慕平才听入了耳,就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慌了。
“总之兵来将挡。禁令一下,全国酒权势必收归国有,再以少量课税售卖,以其减少米稻浪费。爹如今便是去谈酒榷之事。”慕鸿用自以为简洁的方式说出酒庄将来,然而看看儿子仍是一副懵懂神情,侧着头微张着嘴,半点也不晓得他说些什么,又将有何应变。
“算了,再怎么说你也不懂!”慕鸿摇头叹息。“你去招呼那几名客人吧!我慕鸿一世英明,生得你这儿子还真是可悲……唉……”他缓步离去。
慕平低头也唉了声:“那我就是不懂啊……酒榷?再问问楚大哥吧……”
他将沾染着酒气的旧衣换下,穿上白布长衫,沿着扬州青色石板子路走着,过了坐桥来到水岸边,见着悬挂自家旗帜的花舫,但跨入舢舨之上。
慕平思量着等会儿见客该如何应对,他非长袖善舞之能人,口才亦不好,爹不知为何竟要他来应付客人,待会儿若不知进退得罪了人那可就糟了。[幸福花园]
站在船头,河岸湖光山色尽入眼帘,两岸杨柳依依如青丝如绿烟,冬虽已至江南,然草木未凋仍留有葱绿。加以瘦西湖湖长如绳,清俏绰约美景怡人,春光好景看来便是赏心悦目。只可惜慕平心思不定无法饱览瘦西湖景,他只是站在船头来回踱步心忧不已。
此时远处又有艘画舫迎面而来,画舫朴素淡雅无奢华装饰,其与慕家停靠在岸边静止不动的花舫擦肩而过时,慕平突然听见了悠悠的琴声。
慕平见到楚扬便坐在半敞的船舱当中,楚扬抚着置于矮桌上的旧琴,一地的书籍散乱狼藉不堪。
慕平顿时惊讶地脱口而出:“楚大哥!”
楚扬抬起了眸,对着了慕平。
就在这时,品新酒的客人见着花舫上的慕家旗帜,遂上了船来。
两个半生不熟的酒客见着年纪尚轻的慕平,一手便搭住了他的肩,稍嫌亲昵地笑问慕平:“哎呀,怎么是酒庄的小公子啊?你爹呢?你爹跑哪去了?通常试新酒时他一定在场的啊?”
“家父……家父临时有事……”慕平的眼随着越行越远的画舫而去,心不在焉回答客人问话的他,也因为看不见了楚扬,而愈益慌乱。
“酒呢?听说今日有难得佳酿-丹阳封缸酒”,我看我们也别耽搁了,赶紧拆封吧!”
两名酒客相继道:“快些吧,小公子。”
“不……”慕平望着画舫,最后摇起了头来。“酒在舱内,两位自行取用吧!在下尚有些要事,恕不奉陪了。”
他跨起步伐跑上了岸,完全不理会呆在花舫中的客人,奋力地便往楚扬离去的方向追去。
“楚大哥,楚大哥你等等我!”慕平拼命地跑着,不知怎么地他有种预感,他若不见楚扬,楚扬将会如同这艘渐行渐远的船,有朝一日会消失在他眼前。“楚大哥,等等我!”
船行的速度缓了,慕平追了好了阵,楚扬走出船舱,隔湖与他相望。
“有事?”楚扬漠然问着。
知道楚扬没有停船的打算,慕平眼都红了。“我有话同你说,能让我上去吗?”
“什么事岸边讲便成了。”
“楚大哥!”
“你若不讲,我便吩咐船家离开。”楚扬转身便又要回船舱内。
“不是的,我……”突然绊到了什么,慕平一个踉跄不稳地踏空打滑。
有个不好的预感兴起,慕平睁着惊愕的双目往旁边滑落,而后扑通一声冰凉的湖水将他紧紧包围,他张口急欲吸气,水脉便凶猛地往他鼻中喉间冲入,恶寒刺骨,令他痛苦不已。
他落入了寒冬的瘦西湖中。
“平儿--”
慕平听见楚扬仓皇失措的声音。
楚扬急急跃入湖中将慕平救起。隆冬湖水冰寒,慕平呛了好些水,不住发寒颤抖咳嗽着。
楚扬紧紧抱住慕平,在游湖众目之下,快步离去。
“好冷……”慕平窝在楚扬怀中,北风刺骨而来,他晕眩瑟缩无力起身。
奔回宅弟,楚扬一入门便狂喊道:“福伯,烧热水,快烧热水。”
“少爷,发生了什么事?”福伯由厅堂内走了出来,见到两个少爷浑身湿漉漉地还沾了些水草湖泥,他惊讶不已。
“平儿落湖了。”楚扬仓皇地回到自己房中拉来床上薄被,将自己与慕平牢牢裹住。
慕平仍抖着,他苍白的双唇退了血色,没料冬里的湖水竟会那么冷,那一口一口吸入肺里的,令他如今胸口隐隐作痛。楚扬的身上,有些许暖意传来,隔着薄薄的布料,两人的肌肤碰触着。慕平从未靠楚扬如此近过,他闻见楚扬身上的气息,难以形容的味道,有着皂荚水淡去后的浅浅香味。
慕平的胸口有点痛。
半晌之后,福伯搬来沐盆。“水来了、水来了。”老人家步履蹒跚,将一桶一桶烧热的清水注入盆内。
楚扬拉开被水濡湿的棉被,解下慕平身上衣物,外袍脱下时,慕平怀中藏着的青瓷杯蓦然**地上,喀地又裂成了更多碎片。
“我的杯子……”慕平想伸手捞取。
“我等会儿帮你拿。”楚扬将剩下素白中衣覆身的慕平放入沐盆当中,那举动轻柔中,带着怜惜不舍。
福伯将一桶一桶的水不停注入,直至将满才喘气停歇。
“好了,你先下去吧!”楚扬拾起了青瓷碎片,他分心与福伯对话时,杯缘锋利,不慎在他手上划出了个小伤口。十指连心,他遂蹙眉。
福伯伏身退下,带上门,不让屋外冷风灌入伤及主子身体。
楚扬将杯子放在桌上,不理会那道新伤。满室蒸气氤氲,慕平靠在盆缘打了个颤,水热敷体,冻入了骨里的寒冷也慢慢地舒缓了下来。
“好些了没?”走至慕平身旁,楚扬弯下腰端视慕平容颜,虽见慕平血色已然恢复,但仍不甚放心地问。
慕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多了,方才我还以为我会死掉。”
楚扬咳了一声,起身时慕平急忙拉住了他。
“怎么?”楚扬问着。
“你又咳了,你也冷着了,快进来盆中吧!这水很热。”慕平揪着楚扬衣袖。
“我去换套衣裳便成。”楚扬想离开。
“楚大哥,你会病的!”慕平的手不肯放。
两人僵持了会儿,慕平的手微微发抖着。楚扬明白慕平并不是时常都能有坚持己见的时候,慕平这么拉住他不放,不知已是用了多少气力坚持。他不忍,遂入了沐盆。
跨入沐盆之刻,水满溢了出来,慕平的脸上有抹安心笑意淡开,他低垂着首,松了紧紧抓住的楚扬衣袖。
热气蒸腾,散了心深处那块寒冷。楚扬的眸却深邃了。
这些日子对慕平避不见面,楚扬的用意本是想淡了他与慕平间的羁绊桎梏,然而船行湖上,慕平拚命地追着,慕平的目光殷切,只想留在他身边,至此,他原本的决心动摇了。
而后慕平落了湖,他的心像隆冬里的湖水般结成了冰。当他恐慌、当他意知、当他不想其他、当他不顾众人目光,跃入水里抱紧慕平时,往后的一切几乎都要这么注定。
他再也离不开慕平,他明白了。他知晓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否认,躲得远远不再见他,甚至拿着把刀把自己盈满慕平存在的心狠狠剐去,都无法掩盖自己这生只能爱着这个人的事实。
当慕平浅笑垂首时,楚扬掩起了面。
纵使情多深浓,慕平却无法了解。
“楚大哥……”慕平觉得楚扬神情有异,楚扬半晌皆不言语,那掩起了的手后,是什么令楚扬无言哽咽着。
“楚大哥……”
就算慕平呼喊,楚扬也开不了口,他满腔惆怅全因自己有着俗世所不能见容的污秽情感。他想将慕平拥入怀中,他想与他相偕作伴,他想永世不离,他想白首到老,然而太多太多的冀盼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慕平上有高堂,双亲冀望慕平能继承家业,他们已为慕平选了妻室。他毫不高风亮节,不似慕平心中模样,每夜每夜梦回时分,他只能想着慕平日后将会全心全意对谁,慕平最美的笑靥将会留给谁。
楚扬无言,掩面不语。
“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冻着了……”慕平有些不安地往楚扬靠近,他怯懦的两度扬起手,然而到了第三次,才鼓起了勇气将楚扬的手拉下。
楚扬的蓝眸红着,淡淡的血丝充盈,水光浮现,美得叫人诧异。
慕平愣了愣,双唇微张,凝住了气息。
楚扬凝视着慕平,半晌,水气朦胧间,他缓缓往慕平靠近。是慕平一再往他而来骚动他的心,当慕平将他的手拉下,他便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楚扬颤抖地,轻触慕平柔软的双唇,悸动透过双唇传入了慕平心里。
慕平脑中一片空白,怔愣了。他疑惑着,手指捣着自己的唇,侧着首想往后退。
“别躲我……”楚扬细碎的声音传入了慕平的耳。
慕平见到楚扬眸中的水气凝着,聚成了泪,不肯落下。
第四章
楚扬再次靠近,相同于初次的轻触,缓缓地占据了慕平。
“别躲……”楚扬的声音在慕平脑海中响着。
别躲……
那声声低泣的,像极了恳求。
“少爷!”房门之外,福伯仓促的叩门声传来。
慕平回神,连忙推开楚扬。掬了把水拼命擦拭双唇,慕平发着轻颤,手足无措地不停洗着。
楚扬暗下了眸。
“少爷,慕家老爷来了,他带着一堆人,说叫你把平少爷交出去。”门外的福伯紧张地道。
“我……我爹来了……”慕平连忙由沐盆中站起,慌乱地跨出盆外。“我先走了……先走了……”慕平匆忙离去,打开门时屋外寒风灌入,令浑身湿透的他冷得退了一步。
“先……把湿衣裳换下。”随后起身的楚扬携来一件棉袄,想披在慕平身上。但尚未碰及慕平,慕平却踉跄了步,有些心神不宁,掩饰地,无法与他双目相交。
楚扬见此,便将棉袄交给福伯。
“平少爷披上吧!”福伯发觉两位少爷间气氛有些不对,然而碍于身份,却也无法开口。
慕平将棉袄裹上身,才要离去,就见长廊那头爹带着十几名家丁奔了过来。
“姓楚的妖人,你把我儿子怎么了!”慕鸿气冲冲,破口大骂。“你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我就这么个儿子,你敢动他,我就叫你死无全尸!”
慕鸿方方收到街坊传来的消息,说他儿子在湖边跟楚扬见了面,而后发了疯似地追着船跑,最后还落入湖里。楚扬接着把他儿子带走了,众人碍于楚扬蓝瞳鬼魅,没人敢向前搭救。慕鸿一听,就觉得一定是楚扬又施了什么邪术,才让他儿子失控投湖。他一收到消息,即刻叫了家丁往楚宅奔来。
“来人,把这妖人给我押去见官。”慕鸿一声令下,几名家丁群起而上,立刻将楚扬押住。
“你们……你们还有没有天理啊……”福伯慌着。
“爹!”慕平立即跑到慕鸿面前,对他说:“您误会了,是我不慎落湖,楚大哥救了我……”
话尚未说完,一个狠辣的巴掌甩上了慕平脸颊。
慕平呆住了。
“你给我住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看这妖人的双眼,你一定是又忘了我的话了。”
慕鸿气得七窍生烟,他这儿子怎么如此不济,他慕家因他,从此便成了扬州笑柄了。
“不……不是的……”慕平红了眼。
“把他拖去见官!”慕鸿下令。
楚扬半句话也不说。慕平看得心急,无法可想下,双膝跪落了地。
“爹,平儿求您了!”慕平慌着。
“你这是什么样子!”慕鸿大惊。“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为他而跪,成何体统。”
“我不慎落湖是楚大哥救我的,他好心带我国顺来又为我烧热水趋寒,您别错怪了好人。”慕平心焦着。楚扬向来平静过活,不与人有所交往。今日若是为了他而犯上牢狱之灾,那他真是该死了。
“我家少爷来扬州多年从未害过谁,慕老爷别加罪于我家少爷啊!楚家在京城怎么说也是显赫有名,您此举千万得三思才成。”福伯连忙护在楚扬身前,不让任何人伤他主子。
慕鸿看了看房里热气上扬的沐盆,又思量福伯话中威胁意。他沉吟了阵,楚家毕竟有所势力,他若欺人太过,可是也会犯着官非。
慕鸿看着儿子丝毫无损地完整回来,几番考虑下遂道:“我今日就发慈悲,不予你计较。但若让我知道你哪天又想加害我儿,慕家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撂下狠话,慕鸿拉着儿子,带着家丁大摇大摆离去。
慕平回首一望,只见楚扬也正看着他。
慕平心中百味杂陈,纷乱不已。收回了视线,他低首离去。
那个双唇间的轻触究竟代表着什么,楚扬为何如此待他?慕平心里有着不安有着害怕。
随着爹出了楚家大门,他纷扰不定的心,从此被楚扬占据。
腊冬末了,春将到来。慕平遥遥望着那堵粉墙,这些日子不再走近。
每日每夜,围墙后总会传来熟悉音韵,一声一声,惆怅悠悠。慕平紧闭着唇,听着那从不知名的曲子,铮踪凄凉令人不忍。
墙的那头是楚扬在等着,慕平明知楚扬等着他过去聚首,然而他却提不起勇气再见楚扬一面。
府中张灯结彩,大红纱幔覆着粱柱,喜字成双成双贴着,红灯笼高高挂起,所有人忙成了一片。
他即将娶亲了,未过门的妻子正在京城等着花轿前去迎接,纵使楚扬的琴声再如何殷切,如何望穿秋水,他仍是没有勇气翻过那墙前去见楚扬。
“少爷、少爷,裁缝师傅将新服修改妥当了,您赶紧再来试一试。”仆人遥遥喊着,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慕平收回了视线随仆人入了偏厅,突然耳间听得了几声咳嗽。慕平的脚步只迟疑半晌,随即又举步往前不作停歇。
偏厅之内裁缝师傅将新服穿上他身,量了量拉了拉,皱着眉不解地问道:“平少爷您是不是又瘦了?我记得上回的尺寸量得恰好,但今日修改起来穿上,怎么却又大了?”
“不要紧,就这么着吧!我明日就要上京迎亲了,再改怕来不及吉时抵京。”
“婚姻大事,不尽善尽美怎成呢?”裁缝师傅笑着解下慕平身上的喜服,他仔细折叠好后说道:“我这就拿回去修,夜里头再弄一弄,肯定赶得及明日平少爷上京迎娶少夫人时穿。”
“那师傅今晚不就甭睡了?”
“为了平少爷,少睡些又何妨呢?”裁缝师傅笑盈盈地退了下。
慕平走出了偏厅,整座宅第内热闹哄哄喜气洋洋,仆人丫鬟们穿着红衣穿梭花丛庭院间,挂着红纱幔,贴着双喜字。他不论到哪儿,人人都是为了他的亲事忙着,大伙儿欢天喜地的,嘴笑得都合不拢了。
婚期之前,酒庄用不着去,爹要他养足精神好上京迎亲,娘亦忙碌着打理内外奔走不停。瞧见双亲如此,慕平这个当事之人,却只是闲着如游魂走荡。
不知怎么着,黄昏时慕平又晃到围墙边,他被声声咳嗽唤回神智。
楚扬又病了么?隔着十步之遥,他靠近不了墙边。
突然,那熟悉的曲调停了,悉悉率率的脚步声由远而进朝他走来,他听见了楚扬的……声音。
“不过来吗?”楚扬的嗓音沙哑。
楚扬瞧见了他。慕平退了一步。
“听说你明日要上京迎亲。”楚扬开口。
慕平转身,闭起了眼。“明日,渡口,我等你。”楚扬声调颤抖,似用尽全部气力,才能将心里头藏匿许久的话语说出。“我们离开此处,到远方去……”
无法等楚扬说完,慕平踉跄逃离。
到远方去……远方是哪里……他的懦弱让他躲避,他没有楚扬磊落坦荡的勇气,他掩耳狂奔,越过小桥回到主屋之内,直至周围没了那阵琴声,没了楚扬
希冀奢求的语调,他才停歇了下来。
明日……明日……我等你……
慕平跌入院前花圃之中,茫然慌乱,久久无法起身。
翌日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出发,慕平穿着新服跨坐马上,昔日看作稚气的脸庞或许因将为人夫、成家立业的关系,今日有了稳重味道。
门旁的慕家两老连连点头:心满意足。
慕平在双亲目送下往京城而去,队伍行进间敲锣打鼓、鼓乐震天,他视线笔直往前方看去不敢随意挪动,就怕若不小心瞥见了那个熟悉身影,会将他十分不易堆建而起的决心打垮。
渡口,他去不得。他的身上系着一名女子的未来,甚至还有爹的、娘的、慕家百余口的。他一想及如此,便无法朝楚扬跨出任何一步,他对楚扬凝聚心底的澎湃情感,有着不安。
他这么一个人沉溺安逸,难以背离父母期望与楚扬私逃离去。
而后,慕平平安到了京城。
他顺利迎娶了一名素未谋面的女子,回乡遥遥路程中他骑马她坐轿,两静谧未曾说话,一路上只有锣鼓喧钹,震耳欲聋。
忽闻慕家喜轿进了城,炮竹声响透扬州城内大街小巷,人人欢欣鼓舞不歇。
“少爷……”福伯见着连日被推于门外的膳食,忧心地往楚扬房里喊道:“您好歹吃一点东西吧……”
楚扬房里只有咳嗽声传来,挟带几个乱不成调的琴声,厢房内漆黑如夜不点油灯。
“少爷……”福伯不知如何是好,心焦不已。
福伯犹记某日清晨少爷便收拾细软,要他带着琴一齐至渡口。天未亮时他们便到了,然而渡口的船不断扬帆而去,他家少爷却一直不上船。他问是在等谁,少爷不答话,他人虽老但脑袋可是清楚的,他明白少爷是等着隔壁慕家的平少爷。
但平少爷又怎会来呢?
他摇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平少爷大婚之期已至自是迎新娘去了,然而那日直到夜幕深沉少爷仍是不肯离去。
隔日曙日升起时,少爷苍白着脸回宅第了。从那时起,原本平易近人的少爷开始不言不语,甚至不寝不食。而后,少爷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少爷咳得厉害,就像当年被老爷推出家门外,命仆人强行将他送下扬州置宅定居时,那般严重。
宅第外头,扬州古街上人声鼎沸,细细微小的声音顺着冬末的风呼啸而来。
“新娘子入门了……新娘子入门了……百子千孙……吉祥如意呐……”
厢房之内,匡地声传来巨响,琴弦骤乱,吓得福伯跌倒在地起不了身。
“少……少爷……”福伯老泪纵横,哭了起来。
才拜完天地,一群与慕鸿相熟的徽州商人群涌而起,他们由徽州迁居扬州已久,同为姻亲宗族的多不胜数,徽人自古有“抢花冠”之俗,见拜完了天地新人入洞房,便相随着要同进新房看新娘。
慕平护着身后的娘子,叫丫鬟们先将她送入了房。
“各位叔伯们,就放过我娘子吧!”慕平心想人家未嫁前是个知书达礼的黄花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堪生人**。
“这么快就在疼新娘子啦!”一群衣冠华美体态富贵的商贾们笑着。
“不抢花冠也成,那这新郎官就到外头陪我们喝个痛快,顺了我们的意,自然不闹房生事。”
慕平苦着张脸,又被拉回大厅。
商贾间势力雄霸者在江南唯有徽州商人,徽商买卖功夫到家,财富惊人几乎富可敌国,瘦西湖两岸广大园林,几乎都为徽州商人所建。
父亲更曾千叮万嘱过他,万万不能得罪这些经年在外营商,但却为他大婚之故不远千里赶回来的叔叔伯伯们。
于是慕平只好硬着头皮,接过他们一杯一杯递来的水酒,不停喝着,停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