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by 绪慈【完结】(6)

2019-03-26  作者|标签:


  楚扬看得心疼,却也无能为力。
  坐在床榻之上的慕平缓缓地点头,站起身来准备沐浴更衣,然而脚步却无法踏稳,他一摔,跌坐在地。
  “平儿!”楚扬连忙向前。
  “我……我有些累……”慕平无力开口,摇摇晃晃的身子就要往旁倒下。
  楚扬紧紧地拥住了他,这些年,这些事,他一直在慕平身旁守着。他本无意出现,无意打扰慕平如今的闲适生活,若非上元夜里噩耗传出他不会前来。
  偌大京城繁华升平,他与他在这城中共处了三年,然而每回见着慕平他却只能躲着。
  慕平成婚后,变得稳重许多,他汲汲营营家中酒肆,为妻为子努力过活。楚扬自知不该再打扰他,即便慕平在酒肆内偶尔露出的笑让他的心有多痛,他都无法说服自己再为一段不该有的私念让慕平痛不欲生。
  只是……只是……这夜慕平彷徨无助,抱着妻子的尸首在街上落泪,他再无法压抑满腔思念,无法忍受见着他却无法与他同忧同悲的折磨,而来到了他的身前。
  楚扬缓缓抱起慕平,将他放入了沐盆之中。
  氤氲热气间清水被染成了血红,那是绣娘的血,灯火下水光上,淡红摇摇晃晃让人触目惊心。
  楚扬将慕平的衣衫退下,在水中抽离,他不断提来烧好的水一再一再注入,直至水面清澈澄明再无其他留下。
  慕平瑟缩着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将全身埋入水底,让热水烫着他所有肌肤,烫着他的脸、他的眼。
  许久许久,久到楚扬觉得恐慌,他慌乱地搭住慕平的颈项,将他拉离水面。
  慕平不住地咳着,呕出几股呛入喉际的热水。
  “你这是为何?”楚扬难掩心伤,红了眼眶……[幸福花园]
  “楚大哥……你觉得……我是个废物对吧……”慕平空洞的眸中除了不断落下的泪什么也不剩了,绣娘的死带走他仅有的一切。
  “你怎会是废物。”楚扬在沐盆之外蹲了下来,相同的高度,他望进慕平的眼,熟悉稔的容颜,是他这生最瑰美的遗憾。
  “我救不了绣娘的爹,害死了绣娘。我败光慕家所有祖产,辜负爹娘冀望。这辈子一事无成,是个废物。”慕平说着。
  “你不是废物。”楚扬抚着慕平苍白凹陷的脸颊,心痛莫名。
  “楚大哥……对我好的……就只剩你了……”
  “只要你肯点头,我这生这世都会守在你身旁。”楚扬如此说着。
  然而楚扬此言一出,慕平却别过了脸。慕平涌上心头的泪不肯停歇,即便他闭上了眼仍无法阻止。他心已碎,再无法全。
  楚扬的誓言让慕平想起那年情境,楚扬从来执着、从来勇敢,一优不能启齿的爱恋,楚扬开口对他说了。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他想着,却只能落泪。他没有像楚扬般的勇气承认一切,他只记得他为男子,无法接受楚扬的心意。
  “我累了……”慕平说着。
  许久许久,楚扬退出了房,但他没有走远,仍在屋外守着。
  慕平觉得自己负了两个人,一是绣娘、一是楚扬。
  从来从来,他的心便只让楚扬占据,然而他却娶了绣娘,而后离弃了那年的扬州,将一切抛落了下。
  他从来怯懦。
  绣娘下葬后,屋子里更显冷清。没有下人打理的宅第,才几日光景,便生了杂草藤蔓。
  冬里的一场雪,无声无息落在荒废了的庭园中,屋子里,即使白昼仍然幽暗,风起时,刺骨的寒风呼啸着,然而无论卷得多大声,却无人相应。
  楚扬由不再上锁的大门走入,提着个竹篓,踏着皑皑白雪,进了没点上灯的内院。
  慕平穿着袭白衣默默地站在阴暗空旷的屋里,望着屋外不停落下的雪,未有言语。
  “平儿。”楚扬始终忧心慕平如此异样神情。慕平的心里,只有早已过世的妻子,慕平的漠然,使得他这处理绣娘身后事的外人无奈难堪。
  “楚大哥……我听见绣娘的声音……”衣袂翻飞、扬转如云。慕平的白衣是为妻守丧之服。
  楚扬的心一再一再地受慕平所创,他始终不懂,为何慕平心里惦着的不能是他。
  “楚大哥……”慕平回过了头,淡淡地凝视楚扬。
  楚扬不明白慕平那一声声的叫唤里,还有什么存在。每回、每回,慕平总是这般呼喊着他,但那声如旧呼唤,却只让他神伤。
  他只能想着慕平,慕平却将心思给了另一个人忘却他的存在,每当此时,他为慕平倾心付出的所作的一切,就反过头来狠狠地嘲笑着他。
  楚扬在庭阶前止住步伐,胸口疼得让他无法动弹。
  然而,慕平却看不见他,慕平朦胧了的眸子早已空洞,他迎面而来,与楚扬擦肩而过,他仍寻找着绣娘。他的眼里不愿存下楚扬。
  “我……我为你带了点东西来……”发颤的手执不住竹篓,在慕平对他视若无睹后,楚扬手中的篓子掉落了地。
  当慕平伤痛,只要慕平希望,他会用尽一切气力为他,只盼他能开怀。但慕平却从未由那一头,走至他的身旁。
  慕平走后许久许久,楚扬才得弯下腰,拾起地上竹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些微颤着的双唇强忍伤痛,扬起那对蓝眸,在这荒凉的宅子内,继续寻找慕平的身影。
  从来从来,他就没间断过对慕平的思念。自回京城,他便总是远远地凝视着慕平。
  酒街、酒肆,一切慕平出入之所,他都曾经踏足。
  他本打定主意远远地,只远远地,不想打扰到慕平。然而上元灯节他却见到了慕平的泪。他心疼、他制卡住,于是唐突地在慕平眼前出现。
  他想对慕平说他始终还是惦记着他的,但慕平从不抬头看他。
  于是,他的心更疼了。
  于是……于是……他后悔起自己那夜过于突兀的出现……
  过了些时候再回到宅院时,慕平倒在庭院石亭之内双目怪闭,神色苍白身形消瘦。
  一壶烫好的酒由楚扬手中掉落,瓶身碎裂酒洒了一地。楚扬慌乱奔至慕平身旁,猛烈地摇晃着他。
  “平儿……平儿……”楚扬探着他的鼻息,以为慕平将离他而去。
  慕平睁开了双眸,而后又缓缓垂下。
  楚扬的心如同被狠狠槌了一拳,慕平静止不动的身影,让他以为他猝然远离。差些他便欲抽出怀中匕首,随慕平而去。他经不起这般的吓,那太为骇人,他无法承受。
  紧紧地揽住慕平,楚扬发颤着。
  稍晚,楚扬由家中收拾了些细软再回到慕平身边,如今能看顾慕平的人唯有他了,他只能留在慕平身边紧紧跟随着慕平,不让慕平有任何意外。
  只是,慕平有意无意仍闪躲着,即便楚扬如何悉心慰藉,慕平就是迂迂回回,将楚扬拒于心门之外越退越远。
  数日之后,与慕平同住于京城的姊姊慕十儿跨门造访。
  十儿一张素颜未上胭脂水粉,无血色的容颜,失了当日慕家里的娇瞠霸气,为人妇的她垂首敛眉,神情肃然。
  十儿见了慕平模样,叹了口气,亦知朝中朋党之乱累及了他,使他丧失所有,甚至赔了妻子的一条命。
  十儿由怀中拿出一封家里来的信,放在桌上递给慕平。“娘捎来的,爹自京城回去后,郁闷成疾发病倒地。大会说爹时日不久矣,娘的意思是让我们几个姊弟尽早回乡还赶得及看爹。但娘言语中提及了你,爹却又再发火,激动得几度晕厥。”
  慕平静静听着。
  “我与几位姊姊联络好了,打算二回扬州。你呢?”十儿问着。
  慕平不语。
  十儿等了许久,等不着慕平的回答,她叹了口气,举步离去。
  临走前,十儿说了:“慕家如今会落得如此,你十姐夫难辞其咎。他在你几度拿钱营救丈人时从中图利不少,我被蒙在鼓里,待上元夜后才全然发现。为了这事,几番争执下他休了我,没察觉他是如些狼心狗肺之人,让你受骗上当,十姐难辞其咎。爹那头,十姐跟几个姐姐会为你求情,叫爹别那么狠心与你断绝关系,让你在外头飘泊回不了家。我们相约回扬州,船期也定了,初十那日渡口相等,你看是要卖了这宅子还是怎么着,初十往渡口去吧。”
  十儿离开时恰巧见着了入内的楚扬,她惊讶地看着楚扬愣着了。
  楚扬只是淡然瞧了十儿一眼,便往慕平身边而去。
  “已经很晚,你该歇息了。”楚扬对慕平说着。
  慕平仍是睁着一双茫然的眼望着地,开不了口对谁说些什么。
  “你是楚扬?”十儿喊着。她虽知楚扬亦在京城之内,然从不知此人便在慕平身旁。
  楚扬只对十儿点了个头,没有太多情绪浮现,接着低头对慕平道:“我晚些再来。”
  他转身往内堂走去,对这座宅第了若指掌的他无须任何人指引,自个儿离了去。
  十儿难掩心中震惊,回到了慕平身旁。难置信的她,语出惊人对慕平道:“你可知朋党之争,带头为东厂铲平异己的是谁?”
  十儿指着楚扬离去的方向,怒道:“便是楚家人。”
  慕平的眼只眨了一下,他泪早已流干的心中,早不复任何爱恨。
  人都已死,是谁又有何谓。
  夜里慕平突然转醒,谁家猫儿的叫声传进了他的耳里,那像极了婴孩的啼哭。
  他的孩儿。
  无法入眠的他坐在屋外台阶上,不久楚扬来了。楚扬凝视着他的眼中有着浅浅笑意,却泛着薄薄泪光。
  突然间,慕平顿悟了。只因他一人,却害惨了两个爱着他的人。
  他的罪孽在积累,楚扬越是痴狂,越是掏心掏肺,他越是在害楚扬。他不过是个鄙下之人,从无长志、亦无长才,楚扬爱着他,换来的只会是世俗不容,他知道自己会毁了楚扬一生。
  楚家声望正值如日中之际,朋党之争后又要是另一番辉煌功业开展,楚扬居于扬州时空有一身抱负无处舒展,如今楚家人好不容易接纳楚扬,楚扬日后定能大展抱负在官场崭露头角。
  然而该为将来拚命往上的楚扬,现下一双眼瞳却只是痴然望他。楚扬全身陷下了,没有起身的打算。
  慕平明白,自己的存在只会碍着楚扬。他是个泥窟,在他身旁的人,见不着清明一日,绣娘已是如此,他不愿楚扬如是。
  楚扬若留在他身旁,这生便将与他一般扰攘平庸地过。他的泪无声无息之际又再落下,他不想害惨楚扬。
  “我……买了些清粥来……正热着……”楚扬站在慕平身前,他不能靠慕平太近,他怕靠得太近,慕平又会转身自他身旁远离。
  “楚大哥,你还弹琴么?”慕平昂着仰望楚扬。
  “……许久未弹了。”楚扬回答。
  “我想听你弹琴。”慕平说着。
  那夜为了慕平一句话,楚扬返回家中携了不知是谁的琴,往回好些时辰路程,仓促地回到慕平身边。只要是慕平所希望,他皆想为他完成。
  厢房内,窗敞着,风有些冷。
  一张音色陌生的琴、一壶温热的酒、一对色泽温润的青瓷杯、一对异地相逢的老友。
  慕平坐于窗台之上,饮落陈年花酿,听着楚扬十指下轻柔声调。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扬州城,那道墙下,那个小亭内,偶尔掺杂着福伯前来探视却止于远处的细碎脚步声。
  那年的无忧无虑,令人心安平静。
  楚扬沉稳的笑颜缓缓展露,楚家的宅第内,是慕平唯一能放心停歇之所。
  而后当夜深他睡了去,楚扬每隔一阵便会摇醒他提醒着时刻不早,该是回自个儿房里歇息的时候。每当他在众人沉睡时分安然回到慕府内没被发觉,他与楚扬无人阻碍的交情便愈益浓厚。
  多少年情谊滋长,楚扬的琴声变了,那一曲一调中开始有着惆怅,有着他所无法理解的情愁。
  “曲子……叫什么名呢?”多年前慕平曾问过,但楚扬不答。
  正抚着琴的楚扬停下了琴音,时至今日,那曲的名他仍是无法开口。自在京城遇见了慕平之后,楚扬虽得以留在慕平身旁,然而慕平的闪躲再再说着他仍记得新婚那夜他对他所作的错事。
  曲的名,他真是开不了口。
  那代表着太大的奢望,一个无法成真的妄想。
  “楚大哥的琴艺,这些年怎么竟有些退了。”慕平亦停下手中的酒杯。
  “不弹了。”楚扬淡淡回答。
  “为何不弹?”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离了扬州,没了琴,便再无心了。”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
  楚扬说出的一字一句,在慕平胸口来回碰撞,令慕平疼着。
  “你的酒量这些年间倒是好了。”楚扬说着。
  “是啊,好许多了。”慕平执起钟爱的青瓷杯,浅酌花酿。
  桂花的香在厢房里飘着,浓郁深沉甘甜润滑的酒液,清而不浊犹若白水,然而一旦入喉,却化得凶猛,如同蜂针刺人心疼,如同烈火烧尽肺腑。一口一口,纵叫人痛不欲生,却也甘愿。
  情爱的浓,就如此酒。伤过了,痛过了,除了那些余韵,就再无其他。
  只是明知伤身无益,为何还有人要往火里跳,尽管飞蛾扑火焚烧殆尽,却也执着,从不肯放手。
  累了,慕平卧回床榻之上,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睡去。
  楚扬再度扬起琴声,细细绵绵,皆是温柔声调。
  慕平听在耳里,叹息在心底。
  是夜深沉寂浓时,琴音静止了。楚扬停下因久未弄弦而被琴弦所伤的十指,坐于慕平曾坐上的那处窗台,喝着慕平方才饮下的花酿,让落喉的猛烈炽焰焚烧他五脏六腑。
  月下独酌,楚扬抬首望着天上朦胧的月,忽尔油灯燃尽:心蕊灭了,窗外薄薄的雪片飘来,徒留满地苍凉。
  纵始慕平不肯接受他,然而这么却也够了。他从来就无意将慕平据为己有囚禁身旁不放,要慕平完完全全属于他,心里不再牵挂任何人。他只要能够守在慕平身旁,知道他安好知道他顺遂,他便满足。
  他只想如现下一般,留在一伸手便碰得到慕平之处,除此之外,再无多求。
  夜,慢慢地过,首声雀儿啼时,墨色已灰灰蒙蒙,即将淡去。
  慕平睁开了眼,发觉楚扬仍未走,一整夜都留在原处不曾远离。
  “醒了?”楚扬有些疲惫的脸上,漾着浅笑。
  慕平双手环胸,微微发着抖。他身上只这穿了件单薄衣裳,没有覆上外衣。
  “落雪了。”慕平走到窗边,望着灰暗的天。
  “冷吗,我将窗关上吧!”
  “不了。”慕平嘴角轻轻扬起,那淡得不能再淡的,是抹楚扬睽违已久的笑容。
  “平儿……”
  “我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楚大哥。”慕平说道。
  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楚扬。
  每回见着楚扬时,慕平便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这天,他提着壶酒由屋外回来,厅里的楚扬才见着他,便快步走至前院相迎。
  待在他身旁的楚扬没有问他往哪里去,但慕平仍然看得出楚扬脸庞上显露的心焦,楚扬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再这般下去他会害了楚扬,所以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眼前人。
  “楚大哥今夜还留下么?”慕平问着,往屋里走了进去。
  “嗯。”楚扬点头。
  “我找着了三亚莲花酒,想试么?”慕平举着手中酒坛。
  楚扬仍是点头。
  “你从来就也没回绝过。”慕平淡淡笑着。
  楚扬虽在慕平身旁,看着慕平逐渐平复的情绪,然而他却隐约感觉不安,慕平似乎试图粉饰一切,他不知慕平平静的面容底下是否有着刻意封起的伤口,他有些捉不住慕平的心思,忐忑的不安日曾加剧着。
  同样的房内,同样一对杯,慕平拆了坛上封布,将满泉般的玉酿倒入青瓷杯中。
  莲花酒是河南宝丰酒的俗称,一把火点起,火焰如莲绚烂夺目,又有莲香发散迷人心神因而得名。此酒之浓烈,亦由此可见。
  慕平执着杯,将酒滚落喉。
  “空腹饮酒最易醉人。”楚扬本想阻止慕平,但却来不及。
  “醉了不好么?一醉便可解千愁。”慕平再斟。
  “解不了愁,只会伤身。”
  夜,又深了,自绣娘远离,慕平日复一日藉酒浇愁,然而楚扬却未见慕平的愁绪何时少了,他只看见日益消瘦的慕平愈益憔悴,故作开怀。
  “你以前不爱烈酒,即便试着尝也仅仅点到为止。”楚扬说道。“别再喝了!”
  慕平没有停下,酒一杯一杯地斟,一杯一杯落喉。
  “平儿……”楚扬捉住慕平举杯之手,酒溢洒而出,湿了两人袖口。
  慕平的眸黯着,幽淡无光。
  “别再喝了,算我求你。”楚扬拿下慕平手中青瓷杯。
  “我以前曾有过一对相仿的杯子,但你打碎了。”慕平缓缓地道:“后来我找了好久,却始终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那对杯子我留在扬州故园,我会找工匠再粘回去。”
  “碎了的怎么粘,都无法再全。”
  “可以的,我正在找……”楚扬说着。
  慕平忽然扬首,凝视楚扬那对湛着蓝光的眸子。“为何是我……”他问着楚扬。
  楚扬愕然了。
  “你对我,就像是绣娘对我那般么?就像是十姐当年喜欢着你那般么?为何是我……为何……”慕平追问着。
  楚扬哑然无语,他别开了脸。
  “你仍喜欢着我么?才过三年十姐对你心意已改,而你何时才会如十姐般,将我全然自心里舍弃。”
  “别这么问我。”楚扬的手发着微颤。
  “三年、六年、十年?”
  “我只知这刻里,我心里能想的,唯有你……”楚扬如是回答。
  慕平默然了,楚扬松开了他的手,莲花酒香满溢的厢房,慕平身上散漫而出的酒气,醺迷着楚扬眼耳口鼻。
  “楚大哥……”慕平缓缓地伸手,触碰楚扬凹陷的双颊。“但我……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啊……”他害惨了楚扬,他心里明白。
  楚扬微微抖了一下,闭起双眸。
  那夜慕平醉倒了,楚扬将他搂起要往床榻上放下,慕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不放手。
  “平儿,你该歇息了。”楚扬对他说着。
  慕平不语,因酒气而绋红的双颊双唇埋在楚扬的怀中。
  “平儿……”
  那夜,楚扬拥着慕平入睡。
  这是慕平所应许。
  翌日楚扬如昔起了个大早,为慕平往市集而去替他买些清粥暖胃。
  他离开时慕平仍睡着,他见慕平睡得香唇角也不住浅浅上扬。
  由慕平昨晚的举动,楚扬猜测慕平或许允得他留在他身旁了。他的心情从未如此轻盈舒缓过,怀中衣襟,似乎仍留着慕平身上的余温,酒香不散,至市集逛了圈回来,仍是暖的。
  拎着慕平的早膳,楚扬带着笑意回府。
  他踏过门前积雪,走过厅前台阶。他打开了慕平睡着的那道,心想他或许正睡得香,该放轻音量省得吵着了他。
  然而,当楚扬走至床前,他脸上的笑意凝结了。
  空无一人的床榻徒留着凌乱被褥,慕平并不在上头睡着,楚扬在房里四处望着,见不到慕平的身影。
  打开的衣柜内没有半件衣衫,原本该在的那些冬衣都被带走了。
  “平儿……”
  冬里,无人的空房显得有些冷凉。
  楚扬握紧胸前衣襟,握紧那慕平留下的温度,他突地觉得胸口气闷无法喘息。
  踉跄一步,他跌坐在地。
  慕平昨日为何提及那些,为何肯让他接近,空凉的宅子,给了楚扬答案。
  “平儿……”
  楚扬捉紧的脸口,似乎停止了搏动。他的心如同这宅子,空寂荒芜了。
  慕平的不告而别,带走了他所有燃起的希冀。
  他举目,发觉自己又回到那见不着天日的扬州宅子。
  邻宅,鼓乐喧嚣,锁呐齐响,谁说着祝新人百子千孙,愿新人举案齐眉。
  他在房内,毁了那把伴着两人成长的琴,逼迫自己必须承认从此之后再无人相伴,逼迫自己承认所有盼望皆为空想,一生一世,就得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合眼入土、直至腐成枯骨。
  那早趁着楚扬外出,慕平收拾了些细软离开了京城。
  他托朋友替他卖了那大宅,而后拿着点钱回到扬州。扬州老街家前,几个姐姐知他回来,出来相迎。
  “爹病得不轻,但他说不想见你,就算死后无子送终,也不许让你再踏进家门一步。”姐姐们穿着素白衣裳,摇头叹息。“娘在里头看顾着爹,出不来,有什么事你告诉姐姐,姐姐会替你转达娘亲。”
  慕平在家门前下跪三拜,以谢双亲多年来养育之恩,说不了什么,便离开了。
  随后,他往苏州去,经营了间酒肆。
  酒肆简陋,只供些粗茶水酒,还有几间客房,让赶路的异地人作歇脚所。
  小本生意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他生性简朴无需无求,省吃俭用倒也衣食无缺,过得下去。
  几年下来,不见楚扬的面,他守着那间小小的店铺,打算就此终老一生。
  楚扬既生在官宦世家,又才识过人,自不该留在他身边,庸庸碌碌闲茶淡饭地,与他平凡一生。
  他没留任何音讯予楚扬,没打算再与楚扬联系。以为日子久了,心里那份情淡了,遗忘那份不该存有的感情,便各自得以解脱。
  他以为不再相见,便不存思念。
  怎知,思念是与日俱增的。
  几年后京城里传来楚扬的消息,说是楚扬官拜尚书光耀门楣。
  他执着绣娘绣给他的绣袋,淡淡地笑着。
  几个春去秋来,他都这么独处。
  酒庄里客人来来去去,偶尔也有媒婆说媒,点着谁谁谁家的姑娘兰心蕙质貌美如花。
  只可惜他曾经波澜起伏的心湖澄净分明,再无法为谁有一点涟漪。凝视着绣袋,他总想,楚扬应该可以忘了他了吧,都这么些年了,也该忘了。
  当年的相遇本是错误,他不该爬过那堵墙,他不该缠着楚扬弹琴给他听。
  弦断而后,琴音藏入了他的心中。
  那深入了骨血里的痛,夜夜午夜梦回之际,却浮现侵扰他的回忆。
  楚扬说:“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那时他年纪尚浅,除了惊慌,还是只有惊慌。
  他无法接受楚扬的情,唯有任它凋零死去。
  直至绣娘陪伴的那段日子,他了解何为相思,何为愁绪,只是当他明白自己也对楚扬抱有同样情愫时,却无法同楚扬一般坦承。
  心之所系,只是所系非人……
  他有妻有子,与他同为男子……
  道德礼教,是个残酷而冗重的枷锁,他们皆为男子,是男子怎可能相守余生。
  绣娘对他笑时,总也有一丝无奈。
  她缝给他的绣袋上,是对羽翼斑斓的比翼鸟。
  她每缝一针,便念一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在祈求着,祈求他能平顺宽心,不再眉头深锁。
  她的死,带走了许多。他害怕自己仅有,就快荡然无存的生命,又会因楚扬而再有崩乱。他脑海里残留的绣娘身影、他的孩儿、他再拿不出的情感、他千疮百孔的心。楚扬急迫而来的身影会崩毁的,是他最后残存不能失去的。
  所以楚扬寻来,他却怯懦地逃走了。
  他不知那样的情会有怎样的后果,世俗所不容许存在的爱恋会引起谁人侧目谁人议论,实是难以预料。
  他没有楚扬的坦荡,没有楚扬的决心,所以他无气力再去承受任何将会有的打击。
  他只是个废人。
  他从来懦弱。

  第七章

  苏州城。
  某年秋里天异常寒冷,白雪不停飘落止也止不了。一地霜雪覆盖了所有农作,农家仰天长叹,怨苍天薄情要扼杀了他们唯一生机。
  往来住店的旅人少了,慕平打着算盘,在冷清的酒肆里默默记帐。
  街上除了雪声,突然地响起了重物拖行的声响,刮着雪地缓缓前行着。而后声音忽止,慕平抬首,望见远处对街茶行门口停了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她身后背着块以麻绳接起的草席,草席上躺着个身上肌肤皆发青的男子,男子气息已断,是具冰冷的尸首。“求大爷行行好,舍些银子让奴婢葬了爹爹,奴婢一生为奴为婢,伺候老爷终老。”
  女孩儿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但不哭也不喊,走遍了整条街,就求个善心人为她父下葬。
  但世道如此,众人皆自顾不暇,谁有空理会卖身葬父的她。她每到一处,便被驱赶,除此之外无人理会。
  最后那女孩儿来到慕平面前,她穿着单薄的破衣服跪在他店口。
  “求大爷行行好,舍些银子让奴婢葬了爹爹,奴婢一生为奴为婢,伺候老爷终老。”
  同样的一句话,她念了无数遍。
  为了早逝的亲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吃尽苦头,只为让爹入土为安得已瞑目。
  他觉得那是绣娘又回到他的身边,他坚定而温柔的姿态,像极了绣娘。
  “起来吧!”慕平由怀中掏出了几文钱。
  他道:“我只剩这些而已,你拿去吧!”
  女孩儿磕头谢过后,泛着泪,拿着那些钱将亲爹葬了。随后,她又回到了慕平店里,说将伺候他一生一世当个奴婢。
  慕平摇首噙着淡笑,要女孩儿就此离去。她不走,态度坚决地守着信诺不肯离去,慕平无奈只得收留了她。然而尽管他如何要求,他却舍不得让她一生为奴为婢,因她的笑,像极绣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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