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了脉,陶钧沉着脸去抓药熬药,兰君将韦氏备好的衣衫给郎怀换过,扶着她慢慢躺下去睡。方才为她更衣,才发觉这人瘦弱至斯,不由垂泪。兰君拿了热巾给她擦了擦脸,略做思量,便起身出去。
“姑娘,阿竹未回,爷如今身边离不得人。”兰君正思量着怎么回话,明达便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你顾好她就是。我这儿有璃儿,你放心。”
开扬三十二年十月初三,沐国公郎士新甍。是夜,侧妻裴氏吞金自尽殉情。沐公府世子郎怀由土蕃返京,未归。
消息传进大明宫,明皇愕然,不顾次日雪大,亲至沐公府凭吊旧友忠臣,令陪葬泰陵。
几月之内,明皇失去文武两位肱骨之臣。而郎士新乃明皇少年玩伴,更觉悲怆。
朝野动荡,李迁趁机在军中广布棋子,甚至成功安插了人到安西北庭。这等后果,却是几年后才被郎怀发觉。
第二日天方亮,郎怀醒转,从床上悄悄起来。她披着衣服,借着窗外雪光打量,才发觉自己是在永安殿明达的卧房里。已然觉不出痛的心微微一暖,她站起身,从屋里出去。
爹爹的死讯想必今日就会传遍长安了。郎怀看着天空,默默想着。她还不知夜里裴氏默默吞金自尽,已经跟着郎士新去了。
裴霜本也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因爱了郎士新一世,陷入纠葛中。她心高气傲,却始终没能得到正妻的位置。韦氏得了讯,倒是真的洒了热泪。说到底,裴霜不过是个可怜人。若非先帝乱点鸳鸯谱,他们三人恐怕都会有不同的人生。
死者为大,韦氏便吩咐郎乔梅君,按着正妻的丧制,暗地里为裴霜收敛,将来和郎士新合葬便是。活着她享受不得,死了,就都留给她吧。
只是怎么安抚郎忭郎恒,倒真让她头痛。
璃儿揉着眼睛去给明达取热水,一出门却看到门外立着个麻杆。仔细一看,却是郎怀。
她赶紧拉着郎怀往里走,边走边斥责道:“都尉这是做什么?刚才下过雪,你还有风寒,这是不要命了?”
郎怀任由她拉着进去,明达已经听到了,高声问:“怎么回事?”
璃儿眼珠一转,干脆强拉了郎怀,推进明达昨夜安置的西殿,又拦住了要进去的兰君,自以为做了个极好的事。
明达披着衣服下床,伸手去摸了摸郎怀的脖颈,触手一片冰凉。她顾不得旁的,赶紧拉了人走到床前,给她推进被窝好生暖着。
“你这人怎么平日里那么精明,现在就犯了糊涂?”明达还怕她不够暖和,转身把暖榻上窝着的火狐抱起,也不管小家伙还未睡醒,直接给塞进郎怀被窝。
火狐受冷,呲牙咧嘴叫了两声,却闻出郎怀的味道,才安生下来。
“我……”郎怀看着明达,她才醒来,也没梳洗,头发散乱着,着实有些狼狈。那夜里下定的决心,似乎不起作用了。郎怀闭了眼——罢了罢了,过得此关再说吧。
“你什么?”明达嗔道:“我知晓,你心里难过。若是将来爹爹去了,我也会很难过的。”她坐在床边,根本没顾得上去看自己,双眸认真看着郎怀,柔声安慰道:“如今要紧的,是你得养好自己的身子,其他的,都不要紧。”
第60章 却是雌雄难辨(五)
两日将养,郎怀暂且好上一些。她不能在长安多待,必须尽早离开。
明达借口要出城散心,好将郎怀陶钧顺当带出去,也是舍不得因而送她一程。
出了门,拐上官道走了小半时辰,上了偏僻的小路,又走一段才停了车。
陶钧憨笑着先下了车,和兰君等在外面,给这二人些空间。
二人对视片刻,明达忍不住纵体入怀,脸颊贴着郎怀露出的脖颈,手扶着这人显得纤细得腰肢,低声道:“路上慢些,别太急了。”
郎怀搂着她的腰,嗯了一声。
“你放心,我会去沐公府里帮你看顾着。”明达只怕这人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不由得叮咛好几遍。
“我明白的,”郎怀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温暖,然而话语却流露出深深的倦怠来:“我就是有些累了,不妨事。”
二人静静处了些时光,都不再开口说话。这些时日郎怀担惊受怕,一路颠簸,当真没有片刻安宁。此时温香软玉在怀,她才真正放下所有防备,将自己沉浸入丧父之痛中,不愿醒来。
滚烫的泪水从眼眸里溢出,等落下已然冰凉。明达知她心痛,更知此刻不必多说什么,陪在她身边就好。在明达眼里,郎怀能哭出来,比全部压在心里,总是好的。
“小时候没见过爹爹,我也从来不想着他。”郎怀重重的鼻音传来,说的却是些琐事。
“后来见着了,觉得也就那样。我从小跟他不亲近,其实心里总是盼着他能多看我一眼。征西的前两年,我只遥遥见着他几次。心里也怨恨过——若是我不小心战死,爹他会不会后悔?后悔没把我调到他身边好保护我?”
“其实后来爹他叫我去,我也明白,不过是我出息了,能做沐公府的继承人,他才愿意见我。可我也当真欢喜,大约终于被他承认,是我这些年的夙愿吧。”
“于阗一战后,我一个人躲进帐里不愿出来,真是被吓着了。爹他放下事务,就像你现在陪着我这样,在我帐里陪了我五天,慢慢开导,我才走出来。战争残酷,他也有不舍,却必须把我放进修罗场中厮杀。不然,我也做不到现下这么好。”
“伯父一直是看重你的。”明达红了眼圈,跪起来把郎怀抱紧,双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脑袋,手指埋进发间,细细婆娑。
“嗯。”郎怀不再吭声,将混乱的思维渐渐理通,眼神逐渐清明,又转而红了脸。明达再怎么,也是个豆蔻少女。她被明达抱着,一开始未及反应,这时候才觉察到侧脸着处一片绵软。
她赶忙微微避开,二人互相看了眼,都有些尴尬。郎怀清了清嗓,道:“时间不早,我先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