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自己,仗着年轻无知的勇气冲杀出去。樊云觉得自己无所畏惧。
然而医院里第一次亲身见到父亲因病失态的时候,除了喊护工,她头脑里是一片空白,就束手无策地晾在那里。
病房双层玻璃窗前飘着一层薄纱,绝好的阳光照耀得整个房间敞亮。雪白的床铺里,却只有被病痛消损的衰弱驱壳。她眼看着护工近乎冷酷地托举父亲□□的肉体,像起重机吊起污损的机器,不带感情地擦除沟壑的脏污,套上替换衣物。重新置换了床品,喷洒空气清新剂。
光照里连飞尘都没有,监视仪器平稳地发出呼吸声,香氛也镇定地掩盖异味。但樊云感觉到内心掩饰的画布在一片兵荒马乱后,油彩片片碎落。她很希望把回忆里太过清晰的细部打上马赛克。然而头脑的记忆并不具备这样的功能。
肉体腐朽时种种窘迫,与她所理解的书本里的生命相去太远,与之相比精神上的所谓尊严,仁恕或是自制,都终于不值一提。
人本质还是动物,生或者死,对于绝大多数正常心智的人,绝不是什么抉择。人只能苦求生存。
真正求一件事物的时候,旁枝末节是当真可以视而不见的。
樊云不搭腔。下意识地转动表带,胡思乱想着,望向窗外。
再无他话。
易非上午看过就走了。
晚上樊云在车上半睡半醒,睁开眼江于流把车开进别墅区,是易非的住处。
车子已经停进车库。樊云一头雾水。
“易总说把你接过来。”
想不到第一天见老板就要担这样的苦差。江于流装出一脸无辜,抱歉地笑着,故意把话讲得不清不楚。
从后视镜偷眼瞧樊云,樊云咬牙,忽然抬眼,目光正与她对视。
樊云觉得自己有理由愤怒,就算只挂着一层疏离的姐妹的关系,白天当着面明白说出来,那能有多费力?
但心里像浓雾笼着,愤怒投进一片空茫里。
猝不及防被江于流看着,偏头向窗外,
“你走吧。我在车里等她。”
“到了?”易非似乎早等着樊云的电话。
樊云无语。
“搬过来住吧。”易非的声音很平和。
“是不是至少通知我收拾一下。”
“收拾?你有什么好收拾?笔记本?还有那几套衣服?已经拿过来了。”
雷厉风行,一个电话的事情,安排自己像安排下属。樊云沉默着。
易非就等着樊云的沉默。
听筒里传来樊云细微的喘息。窗外夜色中星星点点的光芒,是车流中灯光闪烁。多少归人。
上午折回去,到主宅看。保姆早已离开。整栋房子空荡荡冷清清。樊云像住宾馆,还不如宾馆,似乎准备好随时提箱子走人。行李箱摊开平放在衣柜里,东西还齐整地码着。只几件上衣挂着。
易非觉得自己不该心软。
“还有什么要说?”
依旧是静默的呼息。易非皱眉,将要把电话摁掉。
“你愿意见到我吗?”樊云说。
剑走偏锋。
先前准备的一套措辞都用不上,被问住了。怎么回答?
易非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气,
“见不得你一个人那么消沉。”
听筒里传来樊云短促的喷气声。樊云张口结舌,
“我没有。……我……都很好。……只是失眠。”
易非很想问问,是不是在外面真的有那么好,回来S市的一切就让她那么苦不堪言。
如果不是,她抛下她一去不返,死扛的这些年算什么?如果是,得了海阔天空的自由,那她还要怎么强留她。
“我们还是一家人。”易非只能这样说。
樊云的沉默依旧。
“我马上回去了,你等着,我和你一起吃饭。”易非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一处别墅连地下室和阁楼算,有四层。占地面积比易家主宅小一些,但房间尺寸相仿。装饰与主宅压抑浮夸的中式风格全然不同,相对年轻干练,看得出这里一切由易非主宰。地下是棋牌室、影音室和客房,一楼车库餐厅客厅,二楼是三间卧室,阁楼健身房吧台还有一间卧室。
易然就在阁楼,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不怕打扰谁。易非在二楼主卧,外面连着衣帽间。他们的母亲陈丹在易非隔壁,连着大阳台,养了好一些花花草草,还布置了个佛龛。樊云在朝东的次卧。
从前来,同陈丹只是在楼下坐着,全然没有带樊云参观的意思。樊云没想到专门给自己备了房间。
两米半的长写字台对着落地窗。巨大米白色丝毛地毯从窗前铺到床边。没有电视墙,取而代之是一排书架。书架侧前方沙发椅,背靠着暖光落地灯。
没有谁提起这间房的设计是怎么做出来的。樊云看到了,心里也就知道了。
夜里亮着灯坐在写字台边,樊云觉得自己是裹在梦里面。无知无觉的,这个星球上就已经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房间。她和易非同在的这栋房子,就挂在易非名下,她们之间只隔着不大的起居室。
她以为生活了无希望可言的时候,她的愿望正被真真切切地实现。樊云不敢想这是否意味着易非的接纳。
生活里多了人气,比起之前只和病人医院打交道的日子,好过很多。
上了年纪的人起得早,陈丹每天不到七点就醒来,叮嘱着阿姨给全家张罗早饭。八点多易非穿戴整齐,樊云一身薄睡衣睡裤跟着下来,凑在阳光充沛的餐厅吃饭。等易非走了,樊云收拾好,饭盒也正好装好。临出门的时候,易然还没什么动静。易然跟大家都是有时差的,兴许凌晨两三点还在外面,日上三竿也不会起来。
易非可以算勤劳了,没有应酬的话加班也到七八点,顺带去医院接樊云。
樊云很想同易非道声谢。像少年时,一次次受她的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