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云的左臂始终垂着,太刺眼,绝不可能当没有看到一样。向来骄傲,现在连普通人都做不到,她自己怎么可能不在意?
只是一顿饭的时间,樊云尽力掩藏,眼底还是隐现倦怠。如果执意不肯动手术,大约已经撑不住多少时间。
她们互相都绷紧了,谁也不敢提起,好像不提就从没发生过。就算她想要骗过易非,易非也想先骗过自己。
“为什么?”易非缓缓呼吸,语声已经哽咽,“没有人会这样说分手。”
樊云的声音似有若无。“想再看看你。”
沉默里,轻柔的乐声在空气里漂浮。穿戴入时的客人尽兴离去,又零星地有人来。
樊云飞快地说,“失陪一下。”
樊云从身边掠过,熟悉的香水味在摆步的风里散开,像稍纵即逝的拥抱,逐渐消散。易非不能回头。
目光沿着已经空了的椅子,到桌面上樊云没有再碰的水杯,再到烟灰缸边架着的半支烟。红的唇印留在雪白的滤嘴上。隐着破碎笑颜。
易非望着,手缓缓探出去。烟太轻了,轻得像夹不住,随时可以滑下去。易非叫侍者要火。
玫红的唇印,衔住了,像衔住一片花瓣。一星红光,燎起丝丝缕缕的青烟。烟丝的味道,混着一点脂粉香气。
在空气里流淌的气味逐渐化成模糊的悄声贴近的人影。最轻缓的爱抚,按捺着,薄雾一样缓缓蒸腾,又挥散不去。是曾经每一个绮丽夜晚,贴近沾湿,氤氲着告别的情绪。樊云的拥抱和亲吻飘摇拂过,携着风的分量,温柔缠绵。
无数瞬间,譬如朝露,留下不可寻的痕迹。
似乎只有一个理由可能留住她。但是一旦讲出这样的理由,樊云做无可选择的选择。无枝可栖,等着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两个人都很清楚。
她从来做不成笼中鸟。易非也不愿自己是金丝笼。
困死最后一点爱意,所谓道德责任干涸□□,即是无可掩饰的丑恶。
一点晕眩。不忍心。舍不得。
洗手间巨幅镜子里一条呆滞人影,嘲讽的目光像可以划破空气的利刃,樊云感到无处藏身。不能抬头看,幽邃的一点光芒将四周都淹没在黑暗里。摸出药瓶,手剧烈地颤抖着,药片倾泻而出,从掌心里弹起,溅在地上。
越无法自控,越憎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樊云等心跳平稳了,慌忙清理现场。
从洗手间出来。易非的背影依旧挺直着,像没有丝毫移动。走近了,空气里萦绕着一抹烟味。
易非抬起头,“以为你又要逃了。”
樊云微微笑着,“买单了。我们走吧。”
樊云陪易非等着潘泽开车过来。樊云上前替易非开门,看着易非拢起裙摆坐进车里。易非抬头望着,樊云始终含笑。
易非张开口,又抿了唇。
樊云看易非匆忙地撇开脸,于是闭了车门。
☆、如是我闻
等出租车,好一阵等不到。午后阳光依然热烈,让人睁不开眼。樊云感觉到浑身烧着。汗水不断涌出,要将身体多余的水分都蒸干。
等到一辆人少的公交车。樊云穿到车厢后排,靠着车窗。冷气大开,阳光渐渐失去温度。车窗外的建筑、行道树、拥堵的车与行人,像将要融化的冰激凌,团成一抹抹斑斓的色彩。很近,又因为隔着玻璃,很遥远。
一切都太虚幻。那些人影,像其他的物种。好像在动物园的观赏车里。观望着。这是一种群居的哺乳动物。他们有森严的组织,秩序井然的礼仪,精密的社会分工,每个个体只需要料理一小片生存。这一小片生存环境又充满繁琐的细节。类同于蜣螂滚动着笨重的巨球,西西弗斯一样不知疲倦地鼓足全力,挑战复杂地形,复杂到不为其他物种的他人所知。
像经历了长途跋涉,不知何处而来,一路走到这里。
身体越来越沉重,不堪其累。知觉滑出肉身。居高临下地观望,于是也看到自己,缩在狭窄角落里萎顿的驱壳。
手中玩着的硬币,车子颠簸,刹车,硬币滚落,不知钻到哪里。
醒来时已经坐过很多站。几乎到了终点。车和人都少了,路显得宽阔。下了车,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在站台坐下。几辆公交在眼前停下来,又咣地合上门,绝尘而去。
樊云站起来,往回走。
不远处停着小车。
潘泽看着樊云走近过来,樊云的目光从她身上飘过,到车后门,敲了敲窗户。
易非开车门,樊云挡着,隔着贴了遮阳膜的车窗,好一阵,樊云才拉开车门。
“忘记给你。”易非说着,拿护照给樊云。樊云打开看,是她自己真实的那一本。
易非说在加拿大新挑中几处房产,要樊云去决定。这几年陆陆续续做了一些安排,近来情势很紧张,樊云可以过去,帮她打理。
樊云想了一会儿,收起护照。
“我也有事请你帮忙。”
“嗯?”
“顾犀手下有一个叫沈钰的。我答应过他。取他一只手。”
易非微微皱眉,“小潘……”
“我去办。”潘泽从后视镜望,樊云只是点了点头,一贯的冷漠。
“另一个是唐予歆,如果她要走,帮她平安离开。”
易非迟疑了一阵,原以为樊云不知道其中的曲折。易非知道唐予歆去见过她,樊云自觉有罪,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没什么难以理解。于是说,“好。还有么?”
“就这些。”
“那么你答应我了?”易非对着樊云。
樊云手搭在门把上,摇了摇头。
“你到底什么打算?至少告诉我。”易非忽然侧坐过来,拉住樊云的手臂,分明感觉到樊云颤了一下,“你还病着,年内迟早要动手术。叫我怎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