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总是恨恨着,却轻易滑向另一极端,疯狂地讨好父亲,处处试图盖过易非。或者为证明自己的母亲教得更好,自己的母亲更好。或者单纯出于动物受到威胁的本能,为了捍卫地位。
那段荒谬的经历,在樊云脑海里具象出荒谬的影像,大概可以望文生义为“彩衣娱亲”。但还要不同,是披麻戴孝。
没有谁问她真正要什么。她要过了很久才明白,其实也没有谁给得了。
臆想中似有舞台,她把自己和易非摆在强光里,一举一动,纤毫毕现。映在帷幕的暗影,是已逝的母亲和横空出现的继母比较着。有时似乎稍占上风,有时又好像差那么点。瞪大双眼在漆黑的静夜里,举着放大镜一样观察变形的局部,直到幻象与记忆与现实揉成一团模糊。
更沉重的绝望。
对于这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人来说,死者和现实活生生的人怎么比较?死去的在照片里永葆美丽。活着的才有利益往来,知冷知热。
只有她切实地失去。
用张牙舞爪的夸张姿态扮演一个自己都感到耻辱的恶心角色。
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樊云蜷缩身体,用又湿又凉的右手狠狠按压脉搏突突跳动的手腕。
如果亲情是血脉相系,其中还有阴郁情感,腐朽,腥臭,暮气蔼蔼,毒一样一点一滴渗入骨髓。
家这个词,近乎等同于人的历史、根源,盘根错节,意味深长。所以才有“近乡情怯”。
但转念想到易非。樊云陷入迷茫。
是因为有那一部分记忆,抚慰她内心蠢动的怪兽。否则大概只能以自身血肉喂食。
易非那时的冷静,超出她任何时刻对那个年龄的孩子的想象。无论发生什么,对樊云从来没有敌意。
在她讨好父亲乞望争宠时,易非不抢风头,在她最阴郁的时光,易非小心掩护。
易非看她的目光总是温柔安定。热闹的场面其实并不值得兴高采烈,悲哀也应当适可而止。
易非好像能懂得她。
静默地包容爱护,好像她们当真是姐妹。
好像被易非的温柔感化了,受她无理由的爱,才能蜕下重重戏装,做不需要再求什么的自己。
又好像陷入更浓的迷雾。
曾经视她为仇敌,却在不知不觉中感情豁然转向,一下子跃过“姐姐”,亲密得太过。
无理由无条件的爱被赋予了理由。于是在樊云一错再错的毅然选择里,终致荡然无存。
樊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后悔。倘若是亲情,至少有那么个名分可以挂一辈子。
她被拯救过了,所以有了重新做人的勇气。所以渴望挣脱樊笼一样不管不顾地甩开这个家庭。像乘着失控的列车,耳畔是轰隆惊雷一样的风声。易非和她自己的青春一并甩在身后。
心底里最深处的古老记忆。樊云越是不愿回忆,越在失眠里,晨昏难分的梦境,一遍遍破碎浮现。
易非让她看到了生命是五彩光亮的,有□□有低谷。但说到结果,最终裹入无尽黑暗。
有所求。求不得。
易然半醉地开门,房子里静悄悄。门廊留着一盏灯,映出餐桌旁易非的侧影。
易非手肘支在桌面,夹着烟,不知在想什么。
“姐?”
易非抖了一下,低头弹落烟蒂,“又这么晚回来。”
易然没见过易非这样,点亮了灯,嘻笑着,“难得,等我呀?”
“睡不着。下来喝水。”
声音很烦躁。
没等着易然观察她,易非忽然起身,倒了杯水塞给他,“谁知道你回不回来?”
“喂……”易然瞟了一眼烟灰缸,“和姐夫吵架啦?”
易非睃了他一眼,“‘姐夫’叫得太早了吧?八字还没一撇。”
易然更觉得抓到了问题根源。“哟,怎么了?别这么保守呀。”
易非看着他一副毛头毛脑的样子,好笑,“有这个功夫八卦我?你还是早点睡,白天抽空去看看爸爸吧。”
易然发现自己真是没什么话语权,什么话题到头来都能变成说教自己。没劲。
但是说,“下午去过了。……爸现在话好多,拉着我也能讲半天。还跟我说让二姐留下。”
易非微微扬眉,讥讽道,“你怎么劝她?”
“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你想想多尴尬,爸哪是冲着我,都说给她听的。不过二姐脾气真是好多了,居然一直坐旁边听着。”
还是樊云救驾,让易然脱身了。
易非笑了一下,脸色依然很差,于是干脆地把烟摁熄了,抓起烟灰缸。“得了……你辛苦。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睡。”
“姐?”
易非回头看他。
“你也想她回来吧?”
易非皱眉。
不等易非回答,易然又说,“在她面前反而很冷淡哎。你们怎么了?”
“我对她冷淡?她……”易非忍住莫名爆发的情绪,耸了耸肩。随后打了个哈欠,“不行了,好不容易困了。晚安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本人不冷淡,有评论必回orz
☆、归梦湖边
在医院看樊云对医生告知家属的那些名词一知半解,易非好像交了差,一周才现身一次。易然开始放寒假,来得还更勤一点。
这么久,易非同她是再没有说过什么了,起初是易非避她,而后樊云也鬼使神差地躲着。
易然傍晚过来。父亲这天心情尚好,很快吃过饭,状况稳定。易然转头说一晃两周过去,叫樊云一起回去吃个饭。
驶过长桥,路灯豁然一盏追着一盏点亮。汽车向着光,扎入河岸缤纷的灯火里。绕过大厦辉煌的裙楼,钻进地下停车场,在电梯不远的专用车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