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怀。”明达被她用力拉进怀里,二人相拥着,便什么都不惧怕。郎怀依稀觉得很久之前,仿佛也有类似的场景,她闭目沉思片刻,忽而笑起来——过去便过去,又能如何?
云雾缭绕,待郎怀再有意识,人已经在空中,耳边全是风声,只能依稀看见明达在她身下,身形不稳。多年来征战沙场,郎怀的心神之稳定哪里是普通人可比?她一只手稳稳抓住腰间的绳索,一只手迅速从腰间摘下纯钧剑,连拔剑都来不及,在绝壁上划过,试图寻到缝隙。
西峰绝壁,猿猴不能攀越,何况是人?郎怀也不知晓她们下坠了多久,上天仍旧眷顾着她们,在绝境之下,纯钧剑卡在山壁的缝隙里,郎怀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心知若是松手,二人再无幸免的可能,右臂拼尽全力,撕裂肌肉的痛感通过筋脉传进心肺,她暴喝一声,紧紧握住纯钧的剑身,挂在了华山绝壁之上!
而明达早就被这遭变故惊住,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四肢虚浮空中,全靠腰间那根绳索,被郎怀吊着,才没继续下坠。她一阵目眩,先反应过来的,却是郎怀一人如何支撑得住两人?
明达不敢乱动,开口道:“怀哥哥,你放了绳子吧。”惊吓之余,她的面色先是惨白,继而潮红,难免气力不足,一句话说得气若游丝,郎怀并没听真切。
“莫怕,有我!”郎怀稳定心神,当机立断,松开左手紧握的绳索,去解开身上背着的包袱。明达那里仅有些轻的东西,大部分都在郎怀背上。包袱从她后背脱落,郎怀腰间一拧,使明达避开坠落的包袱,只听得破空之声,很快就看不到了。
卸下重担,郎怀觉得陡然轻松许多,她喊道:“兕子,你把你身上的也解开丢了,我拉你过来!”
明达摇摇头,鼓足勇气道:“怀哥哥,你弄断绳子吧,我们两个是不成的,你一个人好好活着!”她卯足气力,郎怀听得真切,却不答话。
少年面色如常,左手反转,摘下了一直在她后背的藏泉枪。藏泉伴随她征战沙场,凭借它,郎怀才能活命。但她只打量了片刻,便微微使劲——这柄杀敌无数的一代名器,迅速坠入绝壁之下,偶尔和巍峨的山体碰撞,传上来清脆的声音,只消片刻,也是再无踪迹。
埋骨于此,也不枉你一世英名了。
郎怀闭目调息,而后左臂提着绳索,淡然道:“兕子,我们一起使劲,你顺着绳子爬上来。”她语调平缓,仿佛告诉她,你过来,我带你去城外走走那般稀松平常,“然后我们一起爬上去。”
阳光渐渐晒透了云雾,明达看着她微黑的面容,神色如常,方才轻生的念头也随着那云雾散得彻底。她先撇下身上的负重,而后小心调整方位姿势,终于握住被绷得笔直的绳索。
只有一丈多的距离,平日里不过一呼吸之间,明达爬上去却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等郎怀的左手牢牢抓住她的右手,心中的恐惧才一瞬间爆发出来。
“小心了!”郎怀顾不得抓痛了明达,咬着牙用尽全力,缓缓把她提了上来。不等她再开口,明达已然搂住她的脖子,双腿勾在她腰间,紧紧伏在她背后,呼吸急促,但好歹松了口气。
郎怀的右臂痛彻心扉,此刻也知不能耽误,她左手扶着明达后背,低声道:“拿绳子把咱们俩绑住。”
明达依言,将二人胸腹捆个结实,又道:“怀哥哥,你慢慢爬,横竖我们都在一起。”
她本还在苦苦思索怎么求生,耳边传来明达这般娇憨的话语,胸中顿生豪气,唇角一弯,大笑道:“好!一起生,一起死!”郎怀抬头,望着看不见顶的绝壁,正午的阳光终于吹散了山间的云雾,能看得远些。绝壁并非当真完整无缺,还是有许多裂缝的,只不过间隔很大,又狭小无比,是以猿猴也难以攀越。
如今她二人要爬回去,最大的倚仗,便是纯钧。
明达绑在她后背,郎怀空出左手,她知晓自己胆子实在太大,更知道时间宝贵。若真等到二人气力皆散,那便再无生还的机会。
纯钧剑是真,剑鞘却是明皇得了名剑后,寻巧匠所造。内以紫檀做芯,外裹鱼皮,不事奢华,却结实耐用。郎怀左臂舒展,牢牢握住剑鞘,缓缓拔出了纯钧。两人的重量从右臂转移到左臂,剑鞘有多一半探入缝隙,却还是陡然往下一坠,让二人身姿一乱,也跟着摇晃片刻。
天无绝人之路,还是稳固住了。郎怀松口气,侧头看向明达,道:“你可后悔来这一趟?”
明达搂着她的脖子,微微摇头。这时候她当真忘却了所有的不安和心结,眼前心里都只有郎怀。明达什么都没说,郎怀却觉得快活起来,自顾自道:“我不悔。”
二人心意相通——生是延续,死未尝定是结局。郎怀抬头死死盯着山壁,左臂暴起,迅速带着二人向上,在彻底失力前,凭借纯钧绝代的锋利,稳稳插入另一处山体的缝隙之间。
太阳终于大盛,所有的云雾都被驱散。明达低头看去,只觉头晕目眩,她二人离着山顶却依稀能见。郎怀默不作声,按着这法子,一尺一尺往上爬。明达用手给她抹开额头的汗水,笑容愈发温柔。
终于耳中听到火狐的叫声,却是那家伙在二人坠崖的地方来回徘徊等候,嗅到她们的气息而兴奋起来。明达口中吹了个哨令,火狐才安定下来,只偶尔呼叫两声。
郎怀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得住多久,眼前的崖顶愈发接近,双臂早已失去知觉,她想过或许一个失手,二人都得坠崖,但偏偏没有丝毫惧怕。
剑鞘已然千疮百孔用不得了,郎怀任它留在了一处缝隙中,一手徒手,一手凭借纯钧,生生从绝壁中走出一条路来。等她侧身翻上绝壁,日暮渐低,正是夕阳时分。
郎怀伏在地上,火狐吱吱叫着跳到明达身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明达也未曾料想她们能得生还,一时间失却言语,泪水夺眶而出,颗颗坠进郎怀锁骨,流入心肺。
她心中激荡,反手一割,二人腰间的绳索俱裂,而后纯钧脱手,郎怀一个翻身,将明达拥进怀里。
向死而生,郎怀只觉无比幸运,怀里的明达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血红的夕阳映衬在她眉目间,郎怀陡然发觉,明达不再是那年她初回长安,还是个孩童身量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