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更默默念佛,权当自己适才是入了魔怔。
诊了脉,太医将病情一一道来。他一面觑着唐潆的神色,一面斟酌词句地说,生怕哪里说岔了,招来杀身之祸。昨日忍冬泣声陈情,太医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岂知直至今日,唐潆竟都未寻他麻烦。
太医呈上药方,唐潆看过一遍,没有说话。
无声的等待,最使人心焦。
太医紧张得鬓角沁汗,口干舌燥,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半寸余光都不敢乱瞟。片刻后,唐潆俯身到太后耳畔,耳语了几句,虽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只需看她温柔似水的神情,太医便已卸下紧绷的神经。
但这卸下只是一时片刻,待见到唐潆起身,太医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却听她走过自己身侧时,淡淡道:“你随朕来。”
天露鱼白,晨曦初现,清风朗日,鸟鸣莺啼。
最是一年好春光。最是一日美良辰。
却可惜,这满园的海棠花已近乎凋敝,剩些干枯的枝桠,瞧着几无生气。只疑心,□□已到了暮景,恰如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唐潆在前,太医在后,无宫人缀侍。
两人行至殿外,相去殿门不到一射的地方便止了步。
彻夜未眠,身心俱疲。一路走过来,唐潆只觉脚步虚浮,浑身使不得劲。停在此处,恰有凭栏,她斜倚栏杆,低垂眼眸,向太医问道:“你只需说实话……是服药好,还是不服药好?”
如若服药,因药方不定,频繁试药,恐有药性冲突之虞。如若断药,便是放任余毒侵害身体,到目不能视之时,已覆水难收,纵有再世华佗,只怕回天乏术。
房檐下的宫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无工尺谱以作曲,无乐伶以奏乐,却自有宫商角徵羽之声浑然天成。本该悦耳,但太医苍老的声音混杂期间,听来却使人心烦意乱:“臣斗胆直言——殿下如今体质虚弱,唯温养滋补者可堪之。然药方不定,药性温润刚猛者亦兼有之,倘若未得两全之法……”
太医顿了顿,才叹息道:“不如,断药吧。”
字字诛心!唐潆握紧了拳头,睫羽轻颤。她恨自己的无能!
适才直言全凭冲动,太医此刻惴惴不安,因忧无妄之灾,欲一揖到地,再献一计,且拖延时机再说。岂料,并无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唐潆只低声道:“朕知了,再有一事问你……”
“太后这次失明,几时会好?”她缓缓松开拳头,声音与身影俱是落寞,初破云端的日色投来一束光擦过她的肩,在朱红的宫墙上落下一方单薄清瘦的剪影,仿佛风一吹,便会不见。
连她的人,都会一起不见。
服侍太后起榻洗漱,忍冬又出外传朝食,叮嘱膳房口味清淡爽朗些。
再绕回长乐殿时,却见徐九九端着个木盘入殿,木盘上正搁着一枚憨态可掬的玉制酒胡子。酒胡子常见于酒席上,忍冬不免奇怪,疾步上前,拦住他问道:“你取这作甚?便是有人来访,莫是不知殿下需静养,还想行酒令么?”
徐九九哂笑一声:“只一会儿的功夫,谁来探病?宫里宫外的,消息哪能传这般快——这东西,殿下命我取来,我便取了。”
徐九九说完,便往前走,将忍冬落在后面呆若木鸡。
殿下?
这酒胡子是个高鼻深目大帽髯须的胡人,生得矮胖敦实,作弯弓射日状。上轻下沉,扳倒后即时便能立起来,东倒西歪地晃上几圈,待它箭镞指向何处,其上若有宾客,便需作酒令再饮酒。
类似不倒翁,却是古代行酒令时常用的助兴酒具。
酒以白色的小坛装,其香芬芳,其色清似水,其味淡如菊,是先楚王的酒庄所进贡酒。酒不烈不辛不醉人,恰适宜京中女眷丽人。
朝食已用过,宫人近前来收拾,又吩咐传几道下酒菜。
忽闻脚铃声,由远及近,且十分急促,太后知是谁,心安一笑,正欲开口,来人却先急道:“您要喝酒?莫是宫人传错了话?”她急切得很,两三步便迈上前来。
太后面前置有食案,对面与左右皆有席位。唐潆说完,只顺手拿了一侧的坐垫,紧挨在她身旁坐下,两人共用一个面,倒显得食案略有些窄了。
唐潆扫了眼食案上的酒胡子与酒坛,再看下酒菜已上来一道,这阵仗却哪是传错了话?她鼻间嗅着酒香,已大觉不安,一边使个眼色与池再,一边自个儿取了酒盏,酾酒着说:“您倘要喝,一人却是无趣,我陪您吧。”
她动作幅度奇大,弄得杯盏砰砰作响,实是半分风仪都无。趁这间隙,池再不动声色地接过她递来的酒坛,正欲移花接木,太后淡淡笑道:“小七,我听得见。”即便不听不看,只需用心,也能知道你想做什么。
唐潆闻言,懊悔自己弄巧成拙,略有些泄气地耸下肩来。适才,她在殿外与太医交谈,末了,她旋身回殿里,路上便听闻太后命人取酒具。酒,少饮于身体有益,但她担忧太后才醒来,体格虚弱,禁不住烈酒。
池再见状,只得将酒坛原封不动地置回食案上,又十分狗腿地酾了两杯酒。待下酒菜上齐后,殿中宫人纷纷退下,只留二人在殿中。
“阿娘……”唐潆斟酌了片刻,已先使上惯用的撒娇一计。抱着太后的胳膊,将脑袋轻轻抵在她肩上,小猫似的蹭了蹭,欲再劝说。
这般低垂着头,又刻意使的鼻音,声音嗡嗡弱弱,仿若婴孩,该叫人心化了才是。太后却不为所动,只是浅笑,眉间自有一股山间清风云中亏月的疏冷淡薄,她出声道:“不叫我‘阿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