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琅没听清:“什么?”
裴瑟倒没再说一遍,看看傅琅手里的发簪:“我睡了很久?”
傅琅张开手把发簪放在她面前:“没多久啊,也就是千八百年吧。”
裴瑟被她逗得抬了下嘴角,拿起发簪,自己把头发重新束起来。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卫姑娘,快到了。”
傅琅道:“那我、我也该走了。”
裴瑟有一会没说话,过了半晌才开口,有些凌厉:“你走什么?”她从来讲话温和,甚至有些温吞,哪怕是那日责令姜宪,也是有礼有矩的。这一下变了样子,傅琅几乎觉得是自己的幻觉,有些反应不过来,结巴道:“我,我……”
裴瑟又缓声道:“我都没问过,卫姑娘一个人在燕岭做什么?”
好在傅琅早就想好了一篇话,此时派上了用场,对答如流:“我小时候和父母亲失散了,这次回来寻亲。”
裴瑟道:“那之前呢?”
傅琅道:“之前……之前在人家做工。赚够了钱,就回来了。”裴瑟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温润之间一时没有情绪,一时有些冷意。她被看得发毛,几乎要丢盔卸甲把真话吐出来,却听裴瑟再开口,还是十分温和的声音:“既要寻亲,一定要人帮忙。卫姑娘不必走了,还跟我一道,我派人帮你找。”
傅琅长出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又觉得心里有些失落。她想走是真的,不敢明说理由也是真的。
裴瑟道:“卫姑娘不愿意?”
傅琅垂头丧气应付道:“我知道是因为我在你营帐里听了那么多军机大事,才不让我走。你放心,我不走,也不会说出去的。”
裴瑟闻言一愣,几乎笑出来,看她有些赌气又有些委屈的样子,居然抬起手来摸摸她的后脑勺:“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但你愿意这样想的话,那也很好。”靠得一近,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又钻进傅琅鼻子里了。放在往日,肯定要腆着脸去问薰的什么香,此时却没来由沮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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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回了城中,吃住不愁,然而燕岭流民四散,又罩着蛮人闯入的阴霾,并算不得十分安生,因此裴瑟下榻的驿馆也是重兵把守,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铁桶。从窗前看去,正是西边,越过燕岭西翼重重的荒原,再走一天的官道,就是燕州。
傅琅俯身出去,这里是二楼,清楚看到对面楼下一对中年夫妻把满当当的货物装在驴车上,正要套车。坐在车辙上吃糖的小姑娘约莫六七岁,被父亲抱下来,站在地上脆生生问道:“爹,我们又要去哪里啊?”
她父亲擦了擦女儿嘴角:“这燕岭太乱了,你看,你手都烧伤了。我们去南边,找个好地方。”
小姑娘道:“可我答应阿川哥哥要一起玩的。”
她父亲遽然变色,蹲下身来厉声道:“不能叫阿川哥哥,说过几次了?那是大人家的公子,岂是我们攀附得起的?爹跟你说,你要听着,贵贱有别。贵人叫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尽力去做。做不到,便想个法子抽身。爹娘如今就是如此,你也要懂事了,知道吗?”
他声色俱厉,小姑娘只觉得委屈,两泡眼泪盈在眼眶里,被母亲抱上车去。车轮辘辘滚动,带起两道尘土。
傅琅站在楼上,只觉得那男子一席话像是对自己说的一样。从傅琅在燕州逃出使臣队伍到现在,掐指一算,其实只不过十多天。混到裴瑟身边,也不过几天。然而之前的一切却都像阵烟。逃出前那个辗转未眠的夜晚,燕州城驿馆里那块几乎跪了一夜的冰冷地板,甚至在安期楼茫然西顾的日日夜夜……被燕岭劲利的朔风一吹,昨日种种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胸口一块挖不出来的闷气。
燕州那男子要她做的事情,若放在数月前,美玉珠宝金银在她眼中是最可稀罕之物,为了这些,她大可把良心揣在袖袋里不理。放在眼下,却似乎不行。
傅琅站在窗前看了大半天,直到太阳彻底升到中天,阳光晃眼之极,才抬手挡了挡眼睛。
一旁的裴瑟从一桌子奏折上抬起头来:“卫姑娘,日头那么大,你也不怕坏了眼睛。”
傅琅转身离开窗边,初春的阳光洒了一地。
她走到裴瑟跟前,轻轻说道:“大公子,其实。”
裴瑟抬起头:“其实什么?”
她眼里是货真价实的疑惑。
傅琅笑笑:“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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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凉,傅琅紧了紧外衣,在驿馆一楼的墙角蹲着等那侍卫走开。北地夜间寒冷,北风猎猎,透过门缝吹进来,傅琅打了个哆嗦,暗暗佩服外面的侍卫。那侍卫站得像根旗杆,岿然不动。傅琅一咬牙,索性不出门,在驿馆里绕个远路,绕到东面去。
这驿馆里原本防卫森严,到处是佩刀剑的卫兵。裴瑟知道傅琅手无缚鸡之力又能惹事,特意嘱咐在她这里多加了十数人看守,傅琅叫苦不迭,面上还得笑嘻嘻插科打诨。暗中探看数日,发现驿馆里最少人防卫的反而是东边裴瑟那里。大概她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又仗着身手不错,所以并不十分担心。东面果然无人把守,傅琅推门出去,从贴身里衣里拿出一支小拇指大小的骨哨,放在嘴边一吹。出声极其微小,是声再自然不过的鸟叫。
片刻就有信鸟飞来,傅琅不敢耽搁,把手里窝着的一小条信纸绑在信鸟腿上,见信鸟飞走,才推门回去。
一楼东面本来空着,这几日改成了沐浴用的房间,所以此时倒亮着盏微灯,静寂无声。不过裴瑟平常都在二楼办公,傅琅探头一看,楼上房间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想必是还没有睡下。傅琅这么想着,鬼使神差一般,伸手就推开了面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