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笑道:“傅姑娘,我还没有道过谢。”
傅琅心说你要谢我的可多了,但不得不抬头应声,余光瞥到裴瑟的身影,“谢我什么?”
姜望犹豫了一下,“在汝南的时候,你也知道安期楼危险,又是旧地,却还是搭救了我们。”
他一口一个“我们”,俨然已经把裴瑟当做一家人似的,傅琅有气不能说,没好气道:“你懂个屁,这算什么,我那是自古侠女出风尘。”
裴瑟正低头看书信,听她说粗话,不由得皱了皱眉。身边的姜望却笑出声来,“我还没听说过这样夸自己的。”
傅琅道:“我就爱夸自己,我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夸?”
丁觉翻白眼道:“好个屁,好成这样还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哪个侠女像你这样窝窝囊囊。”傅琅刚才在屋里把那一只小小的包袱打开又收起无数遍,最后是被他拖着出来向裴瑟道别。傅琅生怕他说漏嘴让裴瑟在姜望面前难做,抬脚就踩他,丁觉跳了一步躲开,笑嘻嘻道:“公子,那我带她走了?可以走了吧?”
裴瑟正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随口道:“走吧,路上当心。”
傅琅虽然早就想清楚这次真的要走了,可裴瑟头都没抬。想到此去山遥水阔,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又是何情境,她还是有些不快,“就这样?”
裴瑟闻言抬起头来,坐在案边略微抬脸看着她,“路上当心,到了楚国就来个信。”
午后太阳穿过窗棂洒下一格格的光斑,落在她面庞上,光迹洒在耳朵上是透出一点橘红的血管,洒在眼下却像一片摇晃的新雪。傅琅心想上次下雪那天,自己没有跟她好好道别,不知道让她多难受,真是个讨厌无用的人。实则傅琅自己也不知道道别该是怎样,父母和春娘都从来没有教过她怎么跟人道别就离开了,也许道别就是不需要什么仪式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她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抽身往门外走去,却又被裴瑟叫住,“等一下。”
傅琅和丁觉回过头来,异口同声,“又怎么了?”
裴瑟道:“别等到楚国才来信,每次停脚的地方都告诉我。要是有人为难你们,不要争执,赶紧离开。南边不太平,难民多,人多的地方别往上凑,也别发善心给人家送钱送东西,你们送不过来的。脖子上别忘了涂药,隔几天就找医师看看。天冷就买衣服,下雪就不要赶路了。有人说什么不好听的,你们不要跟人家吵架。丁觉,你不要教她说粗话。南边湿冷,当心冻疮,买药预备着……”
丁觉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都要说?公子,你什么时候这么絮絮叨叨的?”
裴瑟没理会他,上齿咬了咬下唇,声音低了下去,“傅琅,不是不让你选,是真的不行。”
傅琅盯着她的雪白齿列在淡红嘴唇上留下的那点印迹,恍然想起汝南城里她又借酒装疯的那晚,好像是抱怨过裴瑟不给她选择的余地,一力把她往楚国推。不过随口一句话,原来裴瑟都记得。
她总觉得裴瑟还是喜欢自己的,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的,可是这件事并不重要。傅琅也知道裴瑟未必有多喜欢姜望。姜望确实不是坏人,甚至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裴瑟根本无暇顾及喜欢与不喜欢,身上的担子重到了她这个地步,自己如何并不重要。傅琅不怕出生入死,可是从来都是个要脸面的人,在裴瑟这里死缠烂打把脸丢尽了,到了自己都不可忍受的地步,最后才弄清楚一件事:裴瑟不要她。
丁觉道:“公子,你可太啰嗦了吧?傅琅,还走不走?要不你就留着算了,没完没了的。”
傅琅摇摇头,“走吧。”
沈城向南十几里,便是沈丘城外。虽然靠近边地,可是沈丘城通商多年,连城外都是热闹的,虽然天近傍晚,北地特有的日落前天边朦胧如深水般的蓝色夜幕已经将落未落,可是络绎不绝的商贩叫卖与人群欢笑声却渐渐地迫近了。傅琅坐在马上一连打了几个呵欠,丁觉并没有察觉,她只好控马靠过去,戳了戳那傻小子,“我好困,找地方落脚吧。”
丁觉瞪她,“这就困了?还能再赶几里地呢。”
傅琅懒得跟他解释自己昨晚差不多通宵未眠,指了指前面一处亮着灯笼的驿馆,“就住那间吧,明天早上早点起来,把路赶回来不就行了吗?”
丁觉十分鄙夷,“早点起来?你起得来?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大骗子。”
傅琅没好气,坐在马上点头哈腰,“是是是,我是大骗子。这位诚恳的少侠,我可以睡觉吗?”
丁觉翻着白眼带她到了城外一间驿馆,驿馆里十分热闹,他们坐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傅琅已经困得几乎要趴在桌上睡着,被丁觉提着衣领后面扔到榻上,又给她捂了一床被子。
傅琅一沾枕头就睡着,但是丁觉给她盖的被子一直连脸都捂住了,她喘息不畅,睡得并不安稳,又做起反反复复的梦来。
梦里一会是沈城高楼顶上北风呼啸,裴瑟合上了双目,掩住了瘦削面容上的憔悴和疲惫,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傅琅,你把我这里弄得一团糟。”一会是裴瑟站在门廊上转回头来,冻得耳朵尖鼻尖眼圈都是红的,黑眼珠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眉宇之间是青山的长夜,白月下的雨线,她那么好看,自己却忍心责怪她:“你又不要我,又不喜欢我,我生气得不得了,你连个道歉都没有。这像话吗?我真的生气了。”
她想让裴瑟怎么回答呢?裴瑟不能要她,也不能喜欢她。认真算起来,她自己充其量是委屈,裴瑟才是可怜人。
白白圆圆的昙花开时并不温厚,迸裂开的柔软花瓣藏着锋锐力道,似浪潮,似云波,那静谧的夜晚被劈头拍击着云散雨歇,花海退散,露出微弱的灯火斗室来。裴瑟正坐在桌边,拿着笔认真推演记录,长发微微湿着,蓬松轻软像积雨云般遮住冰雪般的朦胧侧脸,笔尖划在纸上,发出好听的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和初识时不同,是十二分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