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藏一半露一半,姜望从小认识她,却能听出弦外之音,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面,“公主,你呢?”
裴瑟道:“林将军治兵极严,你我心中有数。他的一万精兵在这里,挡三天不是问题。其他守军难堪重用,但这件事情还可以帮忙——”她避重就轻,姜望生平第一次打断她,手心里的薄纸都几乎被冷汗浸湿了,“公主,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声音不大,可问的却是众人心中所想。这里的门客不比在沧浪台时近百,总不过只有二三十人,都是跟了裴瑟多年的。那齐先生也把声音缓下来,“公子,姜公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林将军刚刚南下救危,沈城守备如常,何以就在这个时候陈军来袭,还出了细作?我们的意思是,沈城要守,可君上那里不能不存些疑心——当然,君上不会对公子动杀心,可看样子是要给公子扣个叛国的帽子。为今之计,该是公子率军退往沈丘,等援军来再做打算。至于沈城,他日总还可以收复。”
傅琅一直都没敢问,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样。如今裴瑟远离平阳,早就有议论四起。沈城守军听她号令,却要这样轻易地败给陈国的五万兵马,任谁都会怀疑是她通敌卖国,以此要挟平阳。裴瑟再怎样,也是宗室长女,还是楚国国君的外孙女,又仁声远播,长豫当然不会敢动她。动她不行,那就把她的名声毁掉。贤明政声一毁,就算到时候裴瑟手下兵强马壮,也是永世不得翻身,他甚至不用动裴瑟一根毫毛,便可以保全自己的权柄和声名。
里通外国这样的事情,居然是一国之君做出来的,傅琅觉得胸口有一点发寒。她第一次见到长豫,就是因为长豫要算计裴瑟。那时她觉得长豫只是争权心切,裴瑟也觉得长豫是年纪小沉不住气,如今看来,他们都低估了长豫的本事和用心。
只是,把沈城弃之不顾?
裴瑟眼睛盯着齐先生,手指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案上叩着,神情里有些漫不经心。别人还好,赤玉见了她这副神情便知道她是动了真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发作出来。
一屋子人静静等着,却是坐在角落里的傅琅开了口:“齐先生的意思是将沈城拱手让人?齐先生可知道城池落在陈国手里是什么下场?就算百姓都退了出去,沈城的宗庙祠社会如何,齐先生可想过没有?”
那年雪宗城的情状,齐先生当然知道,但还是咬了咬牙,“傅姑娘,公子是宗室王族,总不能给沈城陪葬。若君上当真存了不该有的心思,那这齐国更是不能少了公子坐镇。一个沈城,与偌大齐国,孰轻孰重,想必公子心中自有计较。君子总是斗不过小人。公子,你的命比旁人的重,成大事者——”
裴瑟停下来手上的动作,也接过了他的话头:“齐先生,这不是君子小人的事。成不成大事,我都是齐国子民之一。我的命和旁人的命,并没有什么轻重差别。若是要以齐先生一人的人命换回我们的一百位将士,我是不换的,一条人命与一百条人命,都是一样贵重。同样,一国与一城,又孰轻孰重呢,齐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讲呢,是一个很哲学的命题,事实上很功利。
第89章 第三十一章(三)
齐先生本是先太傅庄诫云的同窗,十年前那场宫变后便退出朝堂,只做个门客。他一向知道长公主想得与别的王族有些不同,但自负相识日久,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闻言却仍是苦思冥想了一阵。
裴瑟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随口吩咐了家人几句小事,继续说道:“不守沈城,何以守沈丘?等陈军打到了沈丘,我便一路退回平阳去?等到将破的是齐国,就因为我的命比旁人贵重,齐先生还会觉得不该守?城将不守,国则何存?国之不守,我辈焉附?”
齐先生这才抬起头来,裴瑟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摆了摆手,“我知道,确实有极大可能是君上要我归政而不得,方才勾结陈军设计沈城,构陷夺利。但陈国虎狼之心,进了沈城,便难估量,难保不会一路往西攻过去。君上做的事情如何,他与陈国又是如何打算,我已经管不了,但我总是齐国王族,我的命虽然并不格外贵重,但意义的确不同。沈城不但不能降,更不能让,一分一毫都不能让。”
兵临城下,而眼前的人像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又是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齐先生跪坐在一侧,觉得有一瞬的恍惚,像是十年前那个人又回来了。那个人原来是不死不灭,他在心中叹息一声,直身拱手,“公子,愿效犬马之劳。”
姜望仍站在门口,已经将槽牙咬得发酸,遥遥行了个礼,“公子,姜氏家兵可用,在门外待命。两天内,沈城居民会尽数退往沈丘。”他看着裴瑟点了点头,再也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裴瑟要请援军,仍有无数的文书要写,埋首写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问赤玉道:“傅琅呢?”
赤玉有些茫然,“刚才还在这呢……”
府外乱得很,其实府里也不甚安生。裴瑟抬脚便往外走,胡乱转了一圈,才发现傅琅在后院帮着熊婶等人打点行李。她力气小,打包袱打得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亮晶晶的,她抬手擦一擦,便看见了裴瑟,丢下包袱跑了过来,“你找我?”
从昨夜烽火点起开始,除了看到烽火的一刹那间的一丝诧异,裴瑟一直是那副十分平静的神情,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长豫的险恶用心的。傅琅知道她的聪明,并不好奇这个,但是隐隐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抢先一步说道:“我不走。”
裴瑟正从袖中拿出手帕,闻言一愣,随即轻轻地吐了口气,低声道:“真不走?陈军凶悍,这次真的要出人命了,傅琅。”
她松出来一口气,还以为傅琅没察觉,傅琅却笑嘻嘻的,“明明不想让我走,装蒜。”说着竟然在她鼻子上捏了一把,裴瑟连忙躲了一下,“我哪里装……装蒜了。沈城乱,你打点一下行李,跟着熊婶他们一起去沈丘等我。我守到人都撤走,就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