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吗?”林岭话出口即后悔,可惜已不能收回。
“不。”韦家满连连摆手摇头。
林岭一瞬间觉得这行为很是残忍。
“现在我们扯平了,以后不必再觉得对我有亏欠。”林岭手中提着韦家满两个六日薪水换来的球鞋认真地讲。
“为什么这样说?”韦家满用手语比划一番,见林岭满脸困惑,于是在空气中划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当初决定资助你上学,并不是因为什么无私伟大的缘由,不过是因为好奇闯入助学机构转了一圈,无意中浏览到你的资料,心想着这个小孩子看起来蛮特别,当下决定把妈妈让我用来买球鞋的几百块变成了你第一学年的学费,只是这样而己。”林岭终于下定决心讲出对韦家满资助的最初缘由。
“那时我一学年的学费仅等于你脚上的一双球鞋?”韦家满难以置信的在纸上写下这一行字。
“是。”林岭迟疑一下给了肯定的回答。
韦家满眼里随即呈现出一种受伤的神情。
“事后因为擅自花掉这笔钱被母亲责备,我确实做过短暂而肤浅的自我心理解救,比如那小孩相貌这般优越不该泯于贫穷,不如以后省下零用钱把他养大做男朋友,类似种种,以此来抵消违背母亲的罪恶感,可那些仅是当时境况下的一时想法,不可当真。”林岭顿了顿。
“所以家满,用平常心待我即可,不要把我当做是对你有贪图的人,这样我会觉得好意被亵渎,同时也不要把我当做恩人,这样我反而有负担。
我这个人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那就是‘不完美’。
相貌勉强过及格线,脾气十分一般,三教九流的朋友都结交,床伴一个接着一个换。
你在酒吧听过那些闲言碎语后肯定觉得我对待性的态度很松散,可事实上我也有心中的坚守。
我爱玩不假,但我只和像我一样爱玩的人玩。我和那些人是互相取悦的玩伴,我们清楚的知道彼此的意图,只要当下,不要永远。
我们玩得毫无负担,你情我愿,今天尽兴,明天散伙,彼此绝无留恋。而我与你之间的关系,却完全是另一码事。”林岭大段大段的自我剖析。
“在你心中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韦家满挥笔问林岭。
“在我心中你是我在远方圈画出的一片纯净的精神领地,我虽然生在这所城市,可素来都对这里世俗攀比的生活氛围十分反感,而我母亲却和千千万万成年人一样深深沉醉于此。
当年的资助行为如若深究起来,其实本质上是出自内心深处对我母亲的反抗,拥有一双扎眼球鞋的虚荣快感怎么可能胜过资助一个孩子复学带来的心理慰藉呢?
至此你应该明白,我做这件事从根本意义上来讲只是为了救赎自己,你是我输送对抗情绪的载体,仅此而已。”林岭语毕静静地等候韦家满回应。
“我懂得。”韦家满沉默许久后抛出残缺不全的几个音节。
林岭在那一刻蓦然发现,原来双耳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习惯这锐利得能撕裂长空的独特嗓音。
“你先回学校吧,我有事要去办。”林岭见目的达到三言两语打发走韦家满。
韦家满双手插在黑外套口袋里,指头紧握着已被捂暖的学生信用卡,脚步一路跟随着下班的人流经过一处处红绿灯岗,一间间商店,一个个地铁站。
天色渐暗,残旧桥柱下是杂草重生的荒芜分叉路口,耳旁有风声虫鸣,汽车与行人制造出的满耳嘈杂已悄然远离。
韦家意识到迷路之后内心一阵惶恐,怀着巨大的恐惧调头奔跑,潮湿的汗液浸透厚重的衣衫,帆布鞋沉重无力的拍打路面。
“林岭,林岭,林岭……”韦家满跑一步默念一遍。
“资助人是陆城一位十七岁高中女学生,姓名林岭。”当年绝望之时助学志愿者带来韦家满被林岭选中的音讯。
“林岭,长大后我想为你做些事。”韦家满年少时即种栽下这样的心愿。
于是今后艰辛的日子里,林岭便成为韦家满生的理由。
复学后韦家满时常在临睡前躺在家中吱吱呀呀的单人床上,于脑海中细细描画林岭的模样。
那一定是个细腻柔和的女孩,喜欢穿白色长裙,走起路来悠悠然,不紧不慢,讲起话来温吞吞,和风细雨。
韦家满时常幻想那女孩在每一个被需要的时刻从天而降,雨夜里雷声响起时,韦家满幻想那女孩走过来给予一个长久温暖的怀抱;骑着叮叮铛铛的破自行车上学过横坡摔断胳膊时,韦家满幻想那女孩倚在病床边满眼心疼的责怪;家长会开始前,韦家满幻想那女孩坐一群中年人之间认真地听老师念出成绩最优者的姓名;越野长跑体力耗尽时,韦家满幻想那女孩焦急地站在终点等待。
旧日存在于幻境中的女孩林岭陪同韦家满走过了成长过程中的种种困苦艰难,而陆城火车站与林岭第一次相见,韦家满在心中为林岭搭建出的温软形象顷刻坍塌,那女人虽是一头长发,却率性而独立,言谈举止完全不拘泥于性别的框架,一切与韦家满期望中的样子相差甚远。
酒吧里工作的时间让韦家满更进一步了解林岭,那女人整日烟酒不离手,快言快语,脾气火爆,周身找不见一丁点细腻温柔的倾向,相反倒是时常因为难以控制情绪而发火,同事们里很多人都对她又敬又怕,比这些更糟糕的是那女人清奇的感情观,不婚不恋族,酒肉朋友一堆,生活作风较西化,完全是醉生梦死过活的典型。
韦家满亲见这些发生只觉得心中像是被凿了个坑,又空又疼,而那场关于球鞋的谈话又似重创后的致命一击,韦家满败得溃不成军,甚至对于那女人谈及资助一事时无足轻重的形容带着些许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