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搓着洗手液,满手泡沫,问:“我爸怎么回来了?国庆他不在部队里组织活动吗?”
“回来庆祝你拿了三等功啊。”
“庆祝?他才不会。”萧牧带着情绪用力冲水。
“他刚才不是夸你了吗?你可能看不出,他其实很高兴。”
“我只能看出你很高兴。”萧牧关掉水龙头,替她妈妈打抱不平:“他一年到头不着家,这个家全靠你撑着才没散。”
秦淑红替丈夫辩解:“他忙啊,那么大的军区,那么多人要管,他又没有三头六臂,不容易的。你设身处地想想,就能体谅他了。”
体谅?萧牧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件压在她心底,横亘在她跟萧泰之间,让她始终无法亲近萧泰的事。
有一年冬夜,下着暴雪,她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地任秦淑红拉着她的手哭。她在救护车的呜鸣中失去意识,醒来听到萧泰严厉的训斥:
“不就是发烧吗,看你吓成什么样子!我的士兵摔断了腿,正躺在手术台上,他万一有什么事,我怎么跟他父母交代!”
萧大校那时还只是上尉,在部队里带兵,很少回家。萧牧对他的认知,来源于退伍士兵寄到家里的信。他们说,他是值得追随一生的萧连长。
年幼的萧牧以为自己的父亲是名英雄,但这一刻,他背对自己站着,那身军绿刺得她眼底生疼。
他觉得妻女的害怕是小题大做,他愿意站在冰冷的走廊里等一台漫长的手术,却不能转身拉一下自己的手。
一定要出事才能博得他的关注,只有出大事他才会想办法交代。
萧牧惹了不少祸,他果然关注了,怒气冲冲地回家打一顿,再急匆匆地离开。
他从不留下来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惹祸。
他唯一一次主动问为什么,是萧牧铁了心要考警校,绝不参军。
他终于问了,但彼时的萧牧,已经不想回答了。
我不会体谅他!萧牧心想,因为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选择跟他一样的道路。
***
客厅里,萧震正在看军事频道,朝萧牧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坐。
萧泰一直在陪老爷子看电视,偶尔讲一讲最新型的武器,最近刚结束的信息化军演。
萧震听得不禁热血沸腾,长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我军威武,可惜自己老了,只能坐在电视前瞧一瞧。
萧泰瞧见萧牧,藏在心底的想法冒出了头。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辞职?”
萧牧瞠目结舌,反问:“我为什么要辞职?”
“你非要考警校,我没管你。你毕业要当警察,我也没管你。现在三等功也拿了,总该玩够了吧?”萧泰换个姿势,语重心长地说:“趁着我还没退休,赶紧入伍。”
萧牧觉得自己被深深地侮辱了。这是她挚爱的事业,她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然而他认为自己是在闹着玩。
“我不会辞职。”
“你不辞职?”萧泰觉得不能理解。“你告诉我,你当那个特警有什么意思?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当然有意思。”萧牧怒极反笑,说:“有人送锦旗,有人请吃饭,有人拿我当救命恩人,多有成就感。你一辈子都待在部队里,人民群众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请问你又觉得有什么意思?”
“胡闹!”萧泰绷起脸。“我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为国奉献,不需要人民记住我。你这种想法就是肤浅!”
“是,我肤浅,思想水平不高,不敢入伍拖子弟兵后腿。”萧牧顺着他的话自嘲。
“你!”萧泰愤怒地拍了下桌子。
“好了,都不要吵。”萧震站出来劝架。“陪我安静地看会儿电视。”
萧牧的手机适时响起,她看了眼,走去院子里接听。
“队长!我们在火车站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电话里,刘晓洁的声音有点紧张。
她跟孙红霞不一样,孙枪花名声在外,基本只出重大任务。但刘晓洁主要任务是重要时间重要场所的巡逻守卫,所以国庆期间,她负责持枪巡逻火车站。
人手不够时,萧牧也会参加,所以刘晓洁遇到事情,习惯性向她报告。可是这次,她破天荒地放假了。
萧牧略皱眉,说:“我在外地,你应该跟火车站领队或者直接跟头儿说。”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刘晓洁吞吞吐吐地说:“你不在,我心里没底......”
萧牧闻言给她鼓劲:“别担心,相信队友,相信你自己。”
挂了电话,萧牧心里却忐忑起来,她全身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却仍然觉得后背发冷。
她重新回到客厅,却坐立不安,于是干脆跑到厨房帮秦淑红切水果。
当她端着满满一盘水果走出厨房时,手机再次响起。她按下接听键,两秒钟后,她手一松,果盘落地,砸得稀碎。
她听到刘晓洁哭着说:“队长,有炸弹......”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条:
最近一直在外地,不方便写文,大概停更一周,3月初更新。
鞠躬致歉~
☆、第十九章 奔赴
萧牧握紧拳头,大声问:“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的刘晓洁泣不成声,说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有两人......牺牲了......”
刘晓洁的哭声在嘈杂慌乱的背景音中显得无比绝望。
一瞬间,萧牧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双耳嗡嗡作响。
过了好一阵子,萧牧才从巨大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她用了非常大的力气,才翕动嘴唇,说出一句话:“我马上回去。”
萧牧提着行李包走回客厅,一家人都在她脸上看到从未有过的表情。
萧震最先开口,以肯定的语气说:“出事了?”
萧牧并没有心情解释,简单地点个头就往外走。“我走了。”
萧震赶忙示意警卫员跟上,送她去高铁站。
秦淑红对这场变故不太能接受,焦急地问:“怎么突然走了?我刚把鸡肉放进砂锅,她连一口鸡汤都没喝,怎么就走了呢?”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开口解释,因为事情的严重性可能会让一位柔弱的家庭妇女寝食难安。
秦淑红失落地抱怨着:“一年难得回来两次,好不容易回来了,凳子还没坐热又走了。你看她瘦的,在队里肯定吃得不好,我想给她补补都不行,她连喝口汤的时间都没有。”
萧泰此时意识到,其实可以让她劝萧牧辞职,毕竟萧牧很孝顺她妈。于是他说:“你让她辞掉那份工作回到部队来,她就能经常回家了,到时你想煮多少锅鸡汤给她喝都可以。”
秦淑红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对他突然的提议感到诧异。
萧震站起身,朝萧泰说:“你跟我来。”
两人走进书房,萧泰关了门。老爷子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大箱子,里面紧密地堆叠着大小不一盒子,那是他戎马一生获得的全部荣耀。
他拿出一枚子弹,弹壳上还能看到陈年血迹。他把这枚子弹递给萧泰,说:“这是从我心脏取出来的。”
萧泰敬重地接过来,并不懂他的意思。
“我全身上下每一个伤痕,都是为人民留下的。”萧震接着说,“一刀一枪,我一直在为人民做实事。萧牧也一样,她站在群众里,生活在百姓间,她每个任务都是真真切切地在为人民做事。”
萧震顿了下,目光如炬地看向萧泰,问到:“你喊了一辈子‘我是人民的子弟兵’、‘为人民服务’,可你扪心自问,你为人民做过什么?”
“我......”萧泰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任何一件实事。
“你离人民太远了。”萧震感慨:“就连抗洪抢险,你都没参加过。”
萧泰承认这个事实,但仍不卑不亢地说:“人民需要子弟兵抗洪抢险,也需要强大的国防,国防这个概念可以很实际也可以很缥缈。我一生都在为国家效力,即使我站得远,人民看不到我,我也问心无愧。”
萧震笑了笑。“你也承认,有人站得远,有人站得近。为国效力、为人民奉献,不论哪种方式,都是值得尊敬的。”
“这是当然。”萧泰点点头。
萧震话锋一转:“那你为什么不尊重萧牧的方式?”
“她?”萧泰皱眉说:“她刚才的话您也听了,她做警察的动机可没有您想的那么高尚。”
“那你是这个父亲的问题。”萧震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一直对她有偏见,导致对她抱有错误的认识。但你看见了她知道出事后的神情,你还能说她对工作不认真,对人民不尽责?”
萧泰沉默着。
“她当警察才三年多,却比你在部队三十多年为人民做的实事都多!”
萧泰身形猛地一震。
萧震走近,拍拍萧泰僵硬的肩膀,说:“所以,随她去吧。做一个优秀的警察,同样能给萧家增光,你说呢?”
萧泰静静思索了很久,终于开口说:“我知道了。”
***
傍晚,日落西山,残阳如血。萧牧站在大院门口,浓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平日里充满活力的特警大队此时一片寂静,连院里的风都被冻住了。
刘晓洁一直在等待,见她露面,立刻跑着迎上去。她撞进萧牧怀里,抽泣着说:“你终于回来了。”
行李包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萧牧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刘晓洁,然后轻轻推开她,说:“我先去找头儿。”
刘晓洁被推得措手不及,她诧异地目送萧牧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转角,才擦擦泪珠,提起萧牧的行李包往宿舍走去。
萧牧推开大队长办公室的门,浓郁的烟味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刺红了她的双眼。
黄志平抬头看了眼来人,碾灭指间的烟,用沙哑的声音,简洁明了地讲述了事情经过。
在火车站巡逻时,特警们发现一名形迹可疑的男子,上前简单盘问后决定控制住他,带到车站保安室内详细调查。但他在途中突然逃跑,并拉开上衣拉链露出腰间的炸*弹。
他边往人群方向跑边试图用打火机点燃导*火*索。负责押送他的两名女特警扑上去将他压在身下时,导*火*索已被引燃。
爆炸导致三人当场死亡,数百人受伤,其中重伤的四十多人已被送至医院抢救。
爆炸引发的恐慌还导致了踩踏事件,火车站被迫紧急关闭,经过漫长的疏导后才恢复正常运营。由于大量旅客积压在车站,且避免第二次意外发生,公安局投入大量警力维持秩序和进行排爆工作。
有关这次事故的新闻报导如雪崩般遮天蔽日呼啸而来,公安局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全市排爆和应付新闻媒体上,两名烈士残破的遗骨暂时存放在冷库里,但竟无一人去吊念。悲痛欲绝的烈士家属,也无人去慰问。
黄志平说到这里时,声音颤抖,几度哽咽。再坚强的铁血男儿,短时间内也无力承受失去战友的痛苦。
萧牧始终安静地听着,只是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眶越来越红。她死命地握紧双手,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她用这点疼痛去对抗流泪的冲动。
她是她们的队长,她要为这件事负责。
她是她们的朋友,她要看望躺在冰床里的故人。
她还要去安慰烈士家属,还要安排追悼会,可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甚至无法理性地接受既定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