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菁微笑,将头靠在杨回的肩膀上:“我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可我觉得你是很坚强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活出了自我,活出了未来。”
庄子菁轻轻摇头:“那是被逼的。我只是忽然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以及我需要什么样的一个人。”
杨回听出了这句话的深度,没有贸然接话,也没有插科打诨,只是握着庄子菁的手微微紧了紧。
“我曾经觉得我是一个非常自立,非常勇敢也非常孤单的人。自立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由我自己来规划,自己去努力,我需要为我的所有行为承担任何可能的结果。我必须思考很多,以避免在一场已经充满了悲剧的人生中陷落而无法自救。而勇敢,是因为我总是独自面对一切,独自解决一切,我没有退缩的机会也没有退缩的可能。确切的说,我没有一个可以允许我退缩的家。至于孤单……”
庄子菁没有再说下去,孤单不需要解释,也解释不清。
杨回偏着头和庄子菁靠得更近了些:“以后你可以不用那么自立,不用那么勇敢,也不会那么孤单。”
庄子菁闭上眼睛,唇角微扬,没有回答杨回的话,而是继续说:“可是当我遇到颜宇之后,我发现其实我很脆弱,勇敢与独立只是表象,我并不能独自生活,或者说独自生活的我只是生存着,却无法觉得幸福。我所有的一切力量都用在了与这个世界的抗争与妥协上。我需要停下来喘气,需要一个人在旁边让我依靠,让我觉得我并非一个人在与整个世界作战。”
杨回没有说话,因为庄子菁说的是颜宇。
“后来我曾经想过,关于爱情,也许我并没有真正明白它的意义。颜宇之于我更多的时候就像是落水的人抓到的一块唯一的木板,她代表了我羡慕的一切,无论那是不是自己的所爱,却都已经成了自己的全部。而当自己靠岸,那块木板却并不是自己一生的依靠。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其实也很绝情,一段刻骨的爱情到最后,其实不过是一块木板而已。所以当我遇到你的时候,我又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我再次落水的时候遇到的又一块木板。我开始怀疑我自己的判断,而爱情本身应该是纯粹的。”
杨回听出庄子菁的犹豫与困惑,摸了摸庄子菁的头发:“也许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是一块水中的木板,还是你的床板了。”
庄子菁还没回味过来的时候,司机已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杨回扭头看向司机:“我说的是床板可不是床伴。”
司机使劲忍住笑。庄子菁则忽然脸红了。只有杨回继续跟庄子菁解释:“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好吧,不是床板,也不是床伴。我看我还是做巨甸山上一颗青松好了。”
☆、第四十三章 决定爱
当我再次回到这座城市,想以包容的叩问得到解答,然而这座城市给我的依然是灰蒙蒙的沉默。庸俗的人依然庸俗着,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因为我的转变而变得明亮。她说人应该活在当下,因为活在当下即是活在未来,所以我虽然无法让整个世界变得明亮,却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幸福。
------------------------------------------------------------------------------------------------------庄生游记诡异的被拐弯话题之后,过了好一会儿,庄子菁才平静下来,继续说:“我想说的是,现在,对于你的依赖忽然让我想起当年对颜宇的依赖。我有些害怕,觉得有些不真实。就像当我知道我的身世之后,我只想赶紧找到你,就像这刻,我回到这座城市,因为有你,所以不会觉得太悲伤。”
杨回想了想,然后很认真的说:“其实在一个人落水的时候,做那块木板也是很好的,也许这块木板不能算是爱情,但爱情在这种时候却应该就是一块木板。”
庄子菁看着杨回:“你很想做那块木板?”
“我只是有些遗憾在当年你很需要木板的时候,我没有机会做那块木板。”杨回的声音有些深情。
“你不害怕上岸之后,这块木板就不像在水中的时候那样重要了?”
杨回摇摇头:“我只害怕在你溺水需要木板的时候,我没能成为一块木板。我曾经说过,爱情不需要从一开始就顾忌是否会能白头偕老,因为顾忌的本身就在远离白头偕老这个结果。真正能够走到最后的爱情,应该是不害怕付出的。其实即便是失败了,最少不会遗憾。而我觉得爱情中最不应该有的不是分手,而是遗憾。”
庄子菁点头:“对,那就是你说的活在当下。”
司机再没有打岔,但两个人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当出租车进入一条巷子后,庄子菁轻声说:“快到了。”
而后便是沉默。
出租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庄子菁和杨回下了车,这是一处老旧的小区,尽管因为已经有些年月而显得有些破败,但这里因为处于城中心,所以依然昂贵。
庄子菁抬头看了看已经爬上墙壁的爬山虎对杨回说:“我刚刚上班头三年的全部积蓄以及投资收入全部都用在了这套房子上。在此之前,我们租住在小区旁边一家钉子户的三层小楼里,因为是钉子户有时候会停电停水,但是房租很便宜。而莫舒家就住在这个小区,所以当我有了些钱之后,就在这个小区用按揭方式买了一套二手房,落了我妈的名字,这是我妈最大的愿望,因为这样她才觉得自己和莫舒家站在一个平台上说话,而不会被看不起。”
杨回看着那些在秋日中只剩下一些残叶的爬山虎觉得有些无趣:“这样活在别人看法中的人,确实悲哀。”
“是的,悲哀。”庄子菁轻声说。她望着这个小区,心里生出很多感慨,这里曾经让自己付出过很多心血,也曾经让自己以为看到了希望——庄子菁曾经试图了解妈妈的思维,并且得出当生活被贫穷缠绕,尊严便无处安放的结论。所以当她用尽所有的积蓄买下这里的一套房子,让妈妈和她的那些牌友一样可以进出正规的住宅小区,不用再担心停水停电之后,她以为整个世界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包括那几乎碎裂的亲情。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这样努力为了全家的举动在黎凤这里被翻译成了:庄子菁是有钱人,庄子菁非常能挣钱,庄子菁三年就可以买房,那当然有更多的钱可以拿出来花销。
所以,一切美好的开始居然再次成为痛苦的缘由。
庄子菁轻轻叹息。也许唯有一声叹息可以概括这些难以言说的过往。
小区并不大,两人刚刚走进小区大门,便意外的听到了黎凤的声音。
在小区的底楼,有户人家将自己的住房改作了麻将馆,这里是黎凤和邻居打牌的地方,庄子菁和杨回站在麻将馆外,听着打牌的人喧嚣的声音以及麻将碰撞的声音,还有黎凤那粗俗刺耳的声音:“她早就不认我这个老娘了。这次我过去,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我,我养她这么多年她还记得个屁啊,现在找到了生她的爹妈,找到了有钱的人家,我还算什么呢?早知道当年不如养条狗,说不定还感激我每天喂饭的恩德呢。”
杨回听着这个声音皱了皱眉头。侧头去看庄子菁,她迷茫的表情中带了一丝苦涩。
里面继续传来黎凤的声音:“二十万算什么啊,当初我没把她扔到路边喂狗这份恩德就不止二十万,又不是我生的,那个死鬼临死前还告诉我一定要我养着她,一定要对她好。我对她还不好吗?没饿着她冷着她。让她读书,也没说小小年纪就让她出去打工挣钱,这次如果不是我事先就跟子轩说好了,能那么容易就让这妮子上当?她有的是钱,只是不愿意轻易拿出来而已……”
杨回紧咬牙关,觉得自己的怒火已经冲到了脑门,她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另一只手直接掀开了麻将馆的门帘。
喧哗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整个麻将馆的人在几秒钟之内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朝着门口看过来。
杨回和庄子菁的目光落在此时正拿着一块麻将的黎凤身上。
两人的出现显然很出乎黎凤的意料,她微微张着嘴,显然并没有做好接下来要做什么的准备。看着忽然出现的两个人,看着杨回脸上的怒容,黎凤知道自己刚刚的话,已经被这两个人听到了。
而周围的人则在瞬间了解了当前的状况之后,带着各种各样的眼神看看黎凤,又看看庄子菁——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是看好戏,有的则有些惋惜。
杨回紧握拳头,朝着黎凤迈出了一步,她一脸的愤怒。而在迈出下一步的时候,她的手被庄子菁拉住。然后杨回听到一个有些低哑破碎的声音:“我们回去吧。”
“回去?”杨回皱着眉头,没有明白庄子菁的意思。原本是准备来看黎凤的,想要感谢她的养育之恩,可是听到这些话的杨回却没法保持平静,这样的女人,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人,难道不应该受到一些惩罚?难道不应该看清她自己是多么的丑恶,是多么的让人厌恶和唾弃?难道不应该让她学会忏悔,学会道歉?
可是庄子菁说回去。于是杨回终于还是停下了朝着黎凤迈出去的脚步,任由庄子菁拉着她走出了麻将馆,然后走出了小区。
傍晚时分,巷子里吹起了冷风,庄子菁没有回望那有着爬山虎的小区,只是静静的握着杨回的手离开。
有很多人是别人看不懂的。因为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逻辑。杨回看不懂黎凤,黎凤也不会明白庄子菁。在黎凤的世界中,也许虚伪的面子比其他一切都更加重要,她可以不知廉耻的否认庄子菁对自己付出的一切,可以为自己那些鲜廉寡耻的行为找到各种理由,她以她的逻辑活着。并且以此维护着自己的逻辑,并否认着自己的失败,她并不能明白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树立起一个自己的空间,然后对一切都充满恶意。
“所以,她的痛苦总是有原因的,对这个世界充满恶意的人,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永远用善意来包容。”庄子菁低声说话,更像自言自语。
杨回没有回话,她还在生气。
庄子菁伸手为杨回拉了拉衣领:“我们去找个住的地方吧,明天回丽江。”
杨回的声音有些哑:“好。”
吃过饭,在酒店安顿下来,早已经入夜。庄子菁坐在客房的窗户前,目光不知道落在了城市的哪个角落。杨回安静的坐在旁边,陪着她看那虚无的风景。
“我在来之前设想过很多见面的可能,也想过很多可能要说的话,我想她也许会后悔,因为那样对我而导致现在没有机会在我亲生父母那边要钱;也或者她会巴结我,为了以后的利益,因为在以前我是他们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而此后,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也有足够的能力不再满足他们这种需求。我设想过她的虚伪,设想过她的世俗……”
“但你却没有设想到她的愚蠢。”杨回看着窗外说。她从庄子菁的声音里听出了疲惫和惋惜,她知道回来看黎凤对庄子菁来说是一场人生重要的转折,曾经所有的不解与痛恨,所有的遗憾与痛苦,都将在这一次旅行中得以完结,而那些纠缠她多年的梦魇也将在这一次旅行中归入尘埃。
无论是虚伪,还是世俗,无论是自私还是贪婪,终究都会尘埃落定,从此解脱。可是没想到,这一次旅行却终究不能完成最初的设想。
庄子菁轻轻叹息了一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救的。愚蠢与自私也许本来就注定了一个人的思维,谁也解救不了,我解救不了,你也解救不了。哪怕你是山上的青松,也只能感染那些懂得看风景的人,哪怕你是救世的菩萨,也只能救心存善念的人。所以虽然遗憾,但确实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何况我不是圣人,我怎么救得了这样一颗已经腐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