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发愣,冬箐说:“要我送你上楼吗?”
她缓过神,摇头。整个人依旧木木的,那时候蒋言灵一遇到大事身体基本没反应能力了,加上冬箐那一吻的刺激,和木头鱼没差别。
冬箐送她进门的一瞬间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地吻她的头顶,说:“别紧张。”
没等蒋言灵反应,楼道的声控灯开了,她立即将蒋言灵推开,说:“再见……再见。”
蒋言灵望着她的背影讷讷地说你别走,音量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
冬箐还是走了,走得彻彻底底的。
蒋言灵回到家,外婆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她回来摘下老花镜,问她吃饭了没。
起初她还担心自己的父母在家里蹲守她,情况比预期的要好,外婆只是问了些她最近的情况,还说不要总是往别人家跑,与人交往要适度保持距离。
“外婆,怎么突然叫我回来?”
外婆摘下眼镜,说:“今天你见到淑君了?”
蒋言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十年了,再听到这个名字,身体竟还有反应。她还记得妈妈叫淑君,一瞬间仿佛看到自己还是襁褓婴儿的状态,在柔弱的妈妈怀里昏昏欲睡的模样。
她回答:“我见到了,和以前没有变化。”
外婆有些惊讶:“你四岁就来到香港了,还记得淑君的模样?”
蒋言灵:“此生难忘。”
外婆有些唏嘘,说:“我做了件坏事,灵灵,这些年淑君都在香港,我没有告诉你。”
蒋言灵咬着下唇,说:“我不在乎。”
外婆吹灭了烛台上的焚香,定了定神,看着她说:“你在乎,你和淑君一样,心里很有打算却不说,淑君也跟我一样。”
她沁着泪水喊道:“那你为什么骗我?”
外婆冷静地说:“淑君开始了她自己的生活,做母亲的,终究更疼爱自己的女儿。”
“可我也是她女儿!我也需要疼爱啊!”她吼出来,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不可置信,外婆为了母亲竟然将真相瞒了自己十多年!原来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可她为什么那么狠心,一次都没来看过她,还妄图让自己原谅她!
外婆在敲门,里面无人应答,十多年的空缺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弥补的?她错过的不只是这段时光,更是一个少女成长最重要的十年。为了逃避,她选择了欺骗。
蒋言灵在门的这边,外婆站在门的外侧。她听到门内起起伏伏的哭泣声,于心不忍,满是愧疚。
“冼海鹰……他是我父亲吗?”
“他不是,灵灵,你的父亲,早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那他是谁?为什么那个叫澄海……喊他爸。”
外婆说:“他是你的哥哥,也是海鹰的儿子,早在生你之前,淑君已经跟海鹰有了孩子。”
“你骗人!妈妈怎么可能和别的男人还有孩子!不要再骗我了……”
“这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妈妈她不要我了?!还是……还是爸爸他……”
“灵灵,正是因为淑君要你,才将你接到香港来,”外婆顿了一下,“海鹰跟你父亲的关系比较复杂,淑君才一直没让你们相见。”
“他知道……我的存在吗?”蒋言灵颤抖地说,“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吗?”
外婆沉默了。
“外婆……外婆,你知道吗?”
“他会待你如父亲那般好。”
蒋言灵笑着说,“他?他当然不会,他连我姓甚名甚都不知道,他会关心我的生死?”
“看在淑君的面子上……”
“看在淑君的面子上!他巴不得我去死!”
“蒋言灵!她至少是你的母亲!”
“她是你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儿!你爱她如生命,可我呢?”蒋言灵无力地说,“这么多年,她有来爱过我吗?!还是因为我是爸爸的女儿?她从未关心过我?”
“灵灵!你不知爸爸有多爱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爱我?他爱我他现在去了哪里!为什么从未出现过?他和淑君都把我丢下了!这就是事实!”
“那是因为他死了!蒋言灵,如果不是淑君这些年对你照顾有加,你还能衣食无忧地活到现在吗!”
这句话对她的心灵是一记重创,外婆说完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巴,她从来都是个临危不乱、有气节和风骨的老人……这难道一直是她心里的想法吗?
蒋言灵愣愣地说:“所以这一切,都怪我,是吗?”
“我爸爸的死……淑君的孩子……我一个人连累你至今无法享天伦之乐……这都怪我,是吗?”她机械地运动嘴巴,“那我为什么不死呢,外婆?我跟爸爸一起死了……你不就能和淑君一家人其乐融融了吗?”
门外的老人宛如被冰水浸透心骨。
“外婆,我睡觉的时候,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把我从楼上丢下去,或者勒死?”
外婆心痛如绞,说:“灵灵……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这么想,也会有人这么想。”她叹口气,说:“冼海鹰,他巴不得我死吧。”
她就是一颗毒瘤,一个余孽,横亘在别人幸福之路的拦路石。
她的出生就是错误的。
如今她明白了儿时的疑虑,为什么别人都跟父亲姓,而她姓蒋,一个自诞生之日起便没有来由的名号,言灵言灵,是本就无血肉之躯的寄托吧。
就算自己幸运地丢失了,也绝对与他们冼家人无瓜葛。
那个晚上异常漫长,突然她明白为什么嘉怡觉得岁月很漫长,她身上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家族,而自己背负的是一段沉重的过往。她不明白冼海鹰和父亲之间的纠葛,莫名成了上一代人的争斗的产物。她的时间亦是漫长的,她的苦痛无从挂齿。
坐在窗边看了一晚上的夜景,为了上学走出房门,她注意到茶几上压着的纸片。
上面是外婆清秀的字迹,写着:淑君是爱你的。
她将纸条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临近放假,所有人上课的情绪都不太高。她被点起来回答问题,脑子里空空如也。发呆成了常态,就连运动课的时候,她的步伐也如行尸走肉。
程施看自己的两个伙伴魂不守舍的。
此时嘉怡情绪也很低落,最近她被迫每天都宅子里面对三姑六婆,所以一有时间就往外跑,不到深更半夜不回家。
没有人管她,也没有人在乎她。
同是天涯沦落人,这点程施自然不会懂,嘉怡和蒋言灵面面厮觑,然后一同发出苦笑。
嘉怡说:“你父母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蒋言灵:“……我现在不想聊他们。”
嘉怡:“我有时候真希望我爹地的生意倒闭,这样他老婆就会他而去,可是他穷了,我就没有房子了。”
蒋言灵:“你说的是一个悖论。”
嘉怡问她:“晚上要不要去饮酒?趁国兴出去之前,再浪一次。”
蒋言灵想到耿叔的提醒,就算家里人一团糟,可身体是自己的,肉体的苦痛只能自己承担,何必成为别人做恶的替罪羊?
她说:“你少喝点酒,小心喝太多变成猪头。”
嘉怡说:“等我喝到十八岁就不喝了,我得多喝点,只有四年了。”
蒋言灵咧嘴笑,这是什么歪理,一般人不都是十八岁以后才开始喝酒吗?
嘉怡说:“你去不去我都要去,所以你去不去?”
蒋言灵硬着头皮,说“去”。
程施说:“你们又去喝酒,上次灵灵才带你虎口脱险。”
嘉怡说:“这次只有我和灵灵,你要训练?那就不要跟来了。”
程施说:“总要有人看着你们……”
嘉怡:“灵灵在旁边我就不担心,你不喝酒,对吧?”
蒋言灵大囧,昨天她碰酒杯之后,自己就跟嘉怡亲到一起去了。
还是少喝为妙。
最后一节课,上课铃响,她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这节音乐课老师放的是音像资料,顿时教室暗了下来,只有电视机的屏幕发出莹莹的蓝光。蒋言灵坐后排,轻手轻脚地走出教室未被察觉,嘉怡则说要去洗手间,和她一起逃了出来。
“你不去诗文社报道了?”嘉怡在洗手间摆弄发型,随口问她。
“不去了,没有心情。”
嘉怡笑道:“你不是那个有情怀又多愁善感的灵灵了,”她的笑意带有落井下石的趣味,“这世界不会有彼得潘吧。”
蒋言灵坐在洗手台上,无聊地晃着双腿,“有我也不想做彼得潘,一辈子都是小孩,会令人瞧不起。”
“变成大人有什么好,我可不想变成那种辜负小朋友的坏人。”
“苦大仇深,你被什么人辜负过?”
嘉怡往嘴上涂浅色的口红,说:“我父母……诶,这个颜色好不好看?他们说只要你不涂口红,男生永远不知道女生化了妆。”
“你的眼线挺浓的。”
“你去死吧灵灵!”嘉怡笑骂,因为真心的一句话让她介怀很久,当初她们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的伙伴吧。
嘉怡化完妆,两人绕过教学楼跑到运动场一个隐蔽的角落,墙角的地上有很多烟头,蒋言灵又一次无意中发现这是学校高年级的师姐抽烟的地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还有一个土坡很方便翻墙。
嘉怡先踏着土坡翻出去了,东西被丢到外面接住,借助栏杆蒋言灵也翻了出去,但是长裙不方便行动,她的裙角被割得破破烂烂,一直烂到了膝盖。
“你没事吧?”嘉怡关心地问。
蒋言灵捏着破烂的一角,次拉一声,将整圈布料都撕了下来。裙子整整短了一大截,看得嘉怡目瞪口呆。
“蒋言灵,你真是疯了,”她呆呆地说,“你纯粹是个疯子。”
“随便你怎么说……你不是要去喝酒吗?”蒋言灵挑眉。
“去哪里喝?国兴在湾仔有几个场……”
“不去那么远,就去上次那间。”
“你不怕被砸啊。”
“国兴又不来,难道不止我们两个?”
嘉怡说:“你要我一个人喝闷酒?”
“管你喝什么酒,你别被人拖出去打,我就仁尽义至了。”
嘉怡吐吐舌头,“上次那是意外,这次不会了。”
蒋言灵点点自己的嘴巴,“你喝醉……有亲人的习惯?”
嘉怡送她一个粉拳,拦了辆的士去酒吧。
她在车上坐立不安,心虚,当然去那酒吧并不是只有陪嘉怡喝酒那么简单。昨夜她和冬箐分别,分明听她说了两次再见,一系列的事情让她很混乱,但那声再见却是真真切切。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次再见,应该是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