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孱弱缘由有二……”陈小咩身子后仰直躺于地,面对在眼中越发灰暗的天空喃喃自语:“其一乃是过分拔高武道境界,被左老前辈的‘宗师境’道行侵蚀身体;其二则是在沈家家中了赵老儿的古怪剧毒,阴寒毒性起先用以抑制体内气海,硬被冲破后不知怎得却融入进了内力之中……
我虽为人轻浮却也知晓你柳红嫣有多厉害,此身残缺怕是这辈子再无指望胜得过你,即是如此何不一拍两散,反正你我二人一个是‘不能相守’、一个是‘不被喜爱’,皆是不容于世事的可怜人罢了……
寒毒侵体我本就是命不久矣,被喜爱吸取她人内力的柳大楼主取去倒也令我死前减了份苦楚,只可怜你柳红嫣怕也得受一受心脏冻结之苦……”
柳红嫣声音低沉如受千刀万剐,呕血之中低声咆哮:“你怎舍得如此玉石俱焚?河蚌相争终究是司马兰华这位‘渔翁’得利,你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
陈小咩安详闭上双眼,呼吸渐渐停歇,临死最后的容颜却是稚童似的俏皮一笑,任性嗔道:“本小姐偏就愿意……”
一场谁都讨不到便宜的生死搏杀,几手过招与其说是力量与力量间的公牛角力,不如说是两位女子心机与城府的博弈,陈小咩步步退后示敌以弱,无非是要引得柳红嫣真身现世,其真正的杀招并非神鬼莫测的剑术剑法、并非不值一提的几柄飞剑、并非剑神阁的小剑“冬至”,却是橙衣女子本身的玉石俱焚!
呕尽最后一口鲜血,红衣身躯渐渐停止抽搐,死不瞑目的双眸流逝了神采犹如被抽空灵魂。
世间纷繁归于宁静,血腥弥漫于荒凉墨城之中,“望月楼阁”恍然再度走出一位衣饰华贵的红衣女子——似小家碧玉的缓慢步伐,秀雅绝俗的干净面容却抿着捉摸不透的鬼魅笑意,那俨然便是新登上“花红柳绿”楼主之位的春归雁!
遥望陈小咩死前自以为小聪明得逞的一脸满足,红衣女子捂嘴娇笑眯起眼来猫哭耗子叹了一句:“可惜了。”
挥手之间,一柄飞剑被不知是人是魔的红衣女子隔空捏入手心,而后随手投掷,刺穿了陈小咩那张可憎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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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曾有一位胆小女子,她本有一个平凡家庭,却在六岁那年被仇家屠杀满门。
小女孩躲在案台桌下捂住双眼,以为自己瞧不见杀手,杀手便看不见自己。
被健壮杀手揪着后衣领举到面前后,满脸怯弱惹得仇家鄙夷却又欢心,笑问:“你长大以后可要来报仇?”
小女孩想都未想便惶急摇头,哭着哀求道:“决然不敢,求大爷发发慈悲放过我吧!”
“真是个孬种!”临走前,杀手留下一言笑声格外畅快,直至今日小女子都未敢翻出那段血海深仇与仇家不共戴天。
不得已卖身为奴的小女孩年纪大了些,幸得贵人赏识被收为贴身丫鬟,与许多姐妹一起被传授武功武学,本以为时来运转此身便可安逸度过,却不想没头没脑的学成武艺竟只是噩梦开端,之后的年华中,众多女孩被自家主人当作窃取情报的弃子,以种种身份被派遣至各个近乎无可活命的龙潭虎穴,度着一天又一天惶恐不安的日子。
每一次完成任务回到楼中,女孩总能听到某位姐妹被人察觉了身份处以种种酷刑含恨而终,更哪堪怕是不被察觉身份,娇弱女子也得在种种欺辱下崩溃自缢,绝望的气息逼得人想要发疯,谁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在下个、下个……下个无休无止的任务中活命。
女孩与其她姐妹不同,她从不会在背后憎恨咒骂那位狠心将她们抛掷火海的娇媚女子——更确切说来,是“不敢”,而非“不想”。
女孩过分胆小谨慎的性格已成为了她的生存之道,每一场任务皆可顺利完成的她再度被自家主人相中,委以最后一次任务——杀尽剩余活下来的自家姐妹。
女孩麻木的心脏跃动得平静而又缓慢,提剑与数位曾共患难的姐妹厮杀不动一点凡心。
待得血流成河,捧众多头颅至主人跟前的女孩被赐予“金缕”之名,派遣往天下第一宗门的武当宗,蛰伏为一介道童。
薛琉儿……琉儿……
黑白阁上那位青衫小公子笑容俏皮,眼神深处却尽是惹人心动的漠然,每每唤起自己的名字,总令女孩一颗死寂的心重新跳跃起来。
——“早在武当山匆匆相见,我便已然喜欢上了你……你……你却终究不懂得我的心……”
——“以后我唤你作‘娘子’,你呢就姑且叫我‘相公’吧。”
——“琉儿你真傻,你干嘛不跟王师姐一块儿走?……”
那橙衣女子总是没个正经、油嘴滑舌,女孩却偏偏喜欢她如此说话言语,喜欢她每每占了小便宜时双眼眯成月牙、笑得得意洋洋,喜欢她看着自己时眸中只剩亲昵与信赖,喜欢她的眼睛鼻子,喜欢她的头发嘴唇,喜欢她的手脚身躯、她所有的所有……
女孩曾谈及,大雨村那位身负气运,名为“翟懿”的美丽女子,乃是被她所杀。
女孩不曾泄露,将通缉令大肆修改,意图借江湖人之手不着痕迹杀死白仙尘的却也是她。
女孩从未如此苦恼过自己的胆小怯懦,便连想坦言心中爱恋都羞得不能言语。
自墨城外奔入城中,女孩身形好似一阵疾风,却是站立于此生最为畏惧的主人跟前,伸出手掌大逆不道捏碎了那柄意图刺死自家“相公”的飞剑。
柳红嫣眯起眼眸,似乎从未想过“她”的到来,语气温柔好言劝道:“好琉儿,替我杀了陈小咩。”
名为薛琉儿的蓝衣女子神情依然胆怯,慌慌张张与自家楼主行了跪拜大礼,转身想将一枚丹药塞入陈小咩口中,却忽而改变了主意,反将药丸含进自己口腔,深深亲吻住了陈小咩稚嫩的唇。
柳红嫣静静凝视似笑非笑,蓝衣女孩却在一吻过后羞得满面通红,抱起陈小咩于她耳边轻柔呼唤:“相公,咱们回家好么?”
柳红嫣恼羞成怒厉声呵斥:“薛琉儿,你想死么?”
身为“花红柳绿”大丫头“金缕”的薛琉儿眸中含笑,携陈小咩亡命天涯扭头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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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本有一统疆域的君王,各自拥兵自重王霸一方。
他们虽被历史年轮淘汰不见,然些许古迹依旧可以令人遐想当年庙堂之高远、甲士之雄武。
一匹白马被人狠狠一敲屁股,驼着一人向北疾行,落雁关古迹前身着蓝色衣袍的薛琉儿将头发系为一髻,神色平静拄剑而立。
这座关门古迹本是北国抵御南来军师的首座门户,腐化生满苔藓的青砖堆砌成的雄武楼宇,因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已与两旁险峻山脉生在了一块儿难舍难离。
飞檐破损瓦片残缺,连大门都已不在的拱形通道下,薛琉儿回过脑袋,遥遥眺望马儿携陈小咩远去背影,喃喃自语:“相公,那女子能如琉儿一般为你而死么?”
回转心神,薛琉儿屏住呼气目不转睛望着南边迫近而来的血色死气。
一袭红衣到来的如此寻常,赤足漫步婷婷玉立,若不识女子真面目者,可当真要把她当成下凡仙子了。
缓步近身,不急不忙一路追来的柳红嫣眯眼叹气,语重心长却是罕有的真情流露:“傻丫头,你的一身武艺皆是我所传授,又如何拦得住我?为了一个陈小咩而死,可算值得?”
薛琉儿缩了缩脖子,好似下一刻便要懦弱的跪倒在地,却是毫无征兆以食指弹出手中宝剑,剑刃飞旋而出直取柳红嫣头颅!
柳红嫣伸出手掌意图如碾碎飞剑一般碾碎这柄剑刃,却在半途如触摸烫手山芋骤然收手,急急侧身避过一剑锋芒而被斩下一缕发丝。
柳红嫣形容狼狈却是眼神平静,展颜欢笑道:“不曾想你这狡猾丫头却是瞒着我步入了‘宗师大境’——死了心怀不轨的‘翡翠’不算什么,死了天赋秉异的‘银丝’也无多大关系,甚至死了呆蠢愚忠的‘珍珠’也可作罢——琉儿,四大丫鬟唯有你被允许留用原本姓名,你可知我有多喜欢你?”
薛琉儿神情漠然大步向前,一掌探出本应拍在柳红嫣心口,却被红衣女子捏住手腕意图折断其纤细手骨,薛琉儿身躯顺拗折之力诡异腾空,娇小身体灵敏如猿猴攀至柳红嫣背脊肩膀,双腿牢牢夹住女子脖颈,抬起另一手掌击落于柳红嫣头颅!
红衣傀儡如受千钧之力双膝砰然跪地,砸得地面道道龟裂,更被蓝袍女孩自背后一掌透入身体,碾碎了整根脊骨!
傀儡瘫软倒地,神情却依旧是那副鬼魅笑容,苦口婆心再度劝道:“奴家问你最后一次,可愿意杀了陈小咩?”
话未说完,傀儡整个头颅已被薛琉儿动作利落一脚踩碎。
远处随之响起阵阵轰鸣——一个、两个、三个……数百位红衣女子大步奔来,面对真正踏足“宗师境”的薛琉儿,再也不似墨城中对待陈小咩那般慢慢折磨羞辱的愚昧把戏。
是了,柳红嫣本就不需要如何花哨的招式,只需以此等蛮横姿态碾碎那螳臂当车的薛琉儿,更哪怕只有一人冲破落雁古关也能将那将死未死的陈小咩诛杀!
薛琉儿未曾奔入人群中无用厮杀,默然伫立关门之前,却忽而莫名其妙拍手大笑:“相公,莫非你是喜爱那女子引天雷下凡的浮夸本领?”
——相公呀相公,你可知晓凡事白仙尘能做的,我也可以?
——相公呀相公,你可明白比之那位丝毫不懂珍惜于你的白仙尘,琉儿才该与你成双成对?
——相公呀相公,怕是你一辈子都不会知晓,一心痴恋于一人的傻瓜,却被另一个傻瓜爱慕,她呀当真比之傻瓜更为傻瓜……
薛琉儿仰天吐息,如出海蛟龙引苍茫天色骤而阴沉:“相公,琉儿可否来世再做你的‘娘子’?”
“薛琉儿!!”
柳红嫣发出尖锐嘶吼,数道天雷从天而降炸裂于落雁古关,一道接着一道仿佛无休无止,方圆之地转瞬间化作焦土,无数红衣随一位痴情女子烟消云散归于虚无。
荒芜之地沉默许久,一位戴着春归雁脸孔、迟到晚来的红衣女子眼神怜悯,随手握住空气中随风飘散的焦黄蓝衣,将之捻为灰土……
☆、平行世界番外篇.第一章
第一章:
“你便是那个新来的妹子?啧啧,如此娇俏想来少爷定当疼你。”
陈小咩愣愣站立在将军府的花园里,自被选作将军妾侍至今都如梦幻。
等一等,再等一等,我从前是谁来着,现在又算是什么身份?——陈小咩扪心自问,而后作出回答。
就在半月以前,北魏国虎狼雄狮踏破落雁关,一口气吞没卫国都城平阳,卫国国君自刎于龙椅之上,城门破大而士卒尽降,城中百姓惶恐北魏人会持刀屠城,却不曾料想三军统帅“公子白”亲自卸甲入城,并指点了城中一位平头百姓的姑娘即日迎娶,平阳城人尽松了口气。
没错没错,很不幸,陈小咩便是败战之国、在茫茫人海中偏偏被公子白选中的女子。
城中说书人立刻便开始大肆虚构,在茶馆子里头笑谈自己与白将军“打小便是青梅竹马,公子白曾发誓要携十万雄狮前来迎亲”等不同说法的浪漫故事。
天杀的若非陈小咩自己便是当事人,怕是也就信了说书人的口若悬河,否则谁会相信那不按常理出牌的白姓将军当真是随意指了个百姓就娶了?
婚庆当日全城鞭鼓齐鸣,更有十万精锐雄狮城外呐喊操练为自家将军道贺,站在城头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影、行军步调竟是毫无偏差,令原本平阳守城兵丁当场跪地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