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庄通市内有一条年久失修的公路。陶瓷厂就在公路西边,它高耸的大烟囱,一大早便吐着滚滚的浓烟。小王庄还在沉睡中,路旁只有两三人,眯瞪着惺忪的眼睛摘菜。两辆毛驴粪车从市内拉浠回来,老汉坐在粪车上,摇摇晃晃颇为自得。远处的汽车声,市内市外的机械声,借着潮湿的空气隐约传来。
小王庄村北口站着一位姑娘。一身半新学生蓝裤褂,梳两个小辫子,脚穿黑条绒家做布鞋。手拿小手绢,里边鼓囊囊包着什么东西,她脸色有点苍白,眼皮有点浮肿,但微竖的眼睛熠熠发光,精神焕发,朝气勃勃。她望望四周田野,看看北面的城市,又回头看看村内房舍街道。一会儿又仰望陶瓷厂大烟囱突突冒出的浓烟。她想起她曾多次在那里捡煤渣。想起那刁老婆的横蛮无理,两个小子如何欺负她,卜队长怎样打抱不平。
现在几点了?卜队长怎么还不来,她回头望望村内,不见一人出来,她感到孤独、冷凄、寂寞。
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人过来,她忙客气地问:“同志,现在几点了?”
骑车人好奇地打量着她,抬起手脖,“差五分七点。”那人过去了,还扭着脑袋往回看。
她想,这时三姐该起床了吧,彦芳哭了没有?她今天要找我可找不见了。爹,娘他们万不会想到,我当上了临时工,今天去省城上班。在北京的二姐更不会想到我今天去大工厂干活。二姐呀,你还没参加工作,我便参加了。十八户人更不会想到我会当上省城临时工。如果他们听说了,看不把他们一个个艳奇死!他们种一年地能挣多少钱?我一个月就能挣五六十——买好几件衣服,买几百斤小麦,一年能买两头牛。半年就能买全套嫁妆。怪不得人都愿往城里跑,姑娘都愿往城里嫁。城里人就是能挣钱,会享福。
十八户,万年穷的十八户,叫我受大罪的十八户,去你的吧!
“云英,叫你久等了,上车吧。”
云英扭头一看,卜队长已来到跟前,他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凡布小提包,身穿一套多半新的灰的卡制服,脸刮得溜光。虽然两眼不一般大,虽然脸太长又有斑雀,可是今天一打扮,却减少了五分丑气,增加了五分英爽气魄。
卜队长来到云英跟前放慢速度,云英第一次坐男人的“二等” 有点不好意思。她脸红了,将身子一纵,坐在卜三身后。两旁的树木,一棵棵往后退去,耳边刮起了溜溜的晨风。
小王庄越来越远了,省城的高楼越来越近了。
进入市区了。汽车、自行车、行人渐渐多起来。
毛驴车颠颠走着,小拖拉机嘣嘣地跑着。
华新大街被穿过。
每个公共车牌下面都有一堆人等车。宽广的大马路上,自行车逐渐汇成“河流”
市内声浪使人心醉:汽车喇叭,自行车铃铛,拖拉机的嘣嘣,人们的说话声、笑声……越来越密集,高昂。
卜队长驾驶的自行车,已被汇入自行车河流之中。看,这疾驶的洪流,五光十色,什么人都有。
省城人不但爱放炮竹,爱吃好的,而且很讲究穿戴。烫头发,运动头,波浪式,独根辫,大披肩;灰色套服,棕色套服,蓝色套服,米色套服,筒裤,喇叭裤;黑皮鞋,棕皮鞋,高根鞋,紧身秋衣,朝气蓬勃,精神振奋。
云英今天已加入上班大军,虽然是坐人家的“二等” ,但和市民、工人平起平坐了。
你们上班,我也上班,你们是工人,我也是工人。临时工?临时工怎样,每月也挣五六十,不比你们少。若是能遇上十八户的人就好了。他们看见我和省城的工人一样上班,不知会多么艳奇呢!
别看我现在没有自行车,过不了几个月,我就能买一辆。没后门买“飞鸽” 、“永久”燕山牌、蝴蝶牌的不是一样骑吗?
卜队长骑自行车技术真好,又快又稳,谁也碰不着他。以后我敢在那么多人中骑自行车上班吗?敢!你们是人,我也是人。都是工人,我不缺胳膊少腿,骑得不会比你们慢。
过路口真烦人,街角小岗楼里戴大帽的“兵” 呜呜哇哇喊,路上也有“兵” ,挡着路,比比划划,不让骑自行车带人。
看,那个女的驮着老太太,在路口被拦住,那“兵”气势汹汹地推走她的车子,她一股劲说好话,追在后边……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要下车自己走。省城这么多人都是从哪里蹿出来的?满街筒子都是人,都是干什么的?
啊!五一广场那么多人。穿裤衩背心,绕圈跑,好卖力气呀!图啥?吃撑的!你跑得再快,还能追上兔子?还不如下地多干点活哩。
你看,那老头儿、老婆儿,挓挲着胳膊,弯着腰,眯着眼,比比划划,都像撒呓症。真是闲得难受,不下地,不纺线,不织布,不干活。那么大岁数了,一大清早跑到大广场来穷闹腾!练身体?多干活,干大活,出大汗,更能练身体,你们为什么不去练?
城里人“尖头”多,你看看,上汽车拼死挤,那两个穿抽腚裤的小子硬挤那姑娘的胸脯,那是你们挤的地方吗?安的什么心?
城里人真是败家子,大街两旁那么好的地,不种庄稼,不种菜,不种果树,倒种草,种花。顶吃还是顶喝?农民整天锄草还锄不完,你们还种草,种小松树,小冬青。种上又不让它们长高,剪得秃秃的。长高有啥不好?当梁当檩不好?十八户想种树都不长,你们还怕长高。真是不知柴米贵。
种草种花就种吧,还用花花绿绿的铁篱笆护着。这要用多少铁呀,十八户使个钉子都找不到,这么多铁篱笆,够作多少钉子?城里人真不会过日子。
城里人真好吃,一早起来,不忙着干点活,头不梳,脸不洗,端着盆子,提着篮子,站长队买“果子” 、“豆浆” ,这要花多少钱?一买就是一篮,一盆,不过日子啦?自己家没锅?早早起来捅开火,蒸蒸干粮,打点糊糊,切点咸菜,热热乎乎一吃不是很好吗?哪能天天买“果子” 家里生气啦!吵架啦!十八户看病人,走亲戚,才舍得买几个。庄户人哪能随便吃“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