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夏侯沛还不知道自己的语气酸得要命,“看到阿娘对那宫娥温柔以对,儿羡慕。”
阿祁侍立在一旁,闻言忍不住轻笑,十二郎对殿下的乖缠霸道是有目共睹的。见皇后轻笑不语,夏侯沛那眼神越发哀怨。阿祁便打了个圆场:“殿下待十二郎不好吗?还需十二郎去羡慕他人?”
听她这么说,夏侯沛又高兴起来,皇后对她是最好的,她从来没有见过在长秋宫,有谁能胜过她。
见她复又正常了,皇后才道:“君诚则臣忠,你驱人办事,自要施恩。御下之道,威而不厉。”
驾驭下面的人,要有威严,但不能残暴,最好恩威并济。
夏侯沛站起来,肃手听训。
她乖乖的,一点也不叛逆,又与皇后说了在舞阳府的见闻,舞阳长公主的交托,她也和盘托出了,只是有点担忧:“只恐外祖父不允。”
皇后一笑:“你自去说就是。”
夏侯沛心下便有底了,见皇后心情不错,并没有因为刚才薛充华的事影响,她心下微动,想到秦小娘子的事,便道:“儿在舞阳姑母那里……”
皇后看了过来,目光清澈。
夏侯沛不知怎么,喉间一梗,有点说不下去。
她顿住了,皇后便等她说。
夏侯沛容色微敛,目光微微垂下,道:“与诸君相处甚欢,中有不少贤者,欲荐于圣人。”
皇后笑道:“你自作区处就是。”
天色暗下来,夏侯沛便回了含章殿。她如今年岁大了,不好再后宫久留,要避嫌。
待她一走,阿祁犹豫着道:“十二郎似有隐瞒,可要召人来问一问?”夏侯沛出去,自然带了不少仆从,这些人多半是皇后给安置的,要问也十分方便。
皇后想到夏侯沛心里的那个小娘子,叹息了一声,重华这般欲言又止,多半是与那小娘子相关。她也不是不想召人来问,只是想到究竟夏侯沛已经长大,她管得多了,难免就越界,如此生隙,不是她所愿。
“不必了,她要说的时候,自然会同我说的。”皇后扶额。
见她难得的显出疲惫之色,阿祁忙上前替她捏了捏肩。
夏侯沛只以为皇后同意了她对一个女子倾心,却不知,皇后对此有多担忧,她只是不说罢了。那天夏侯沛坦言的时候,只有她们两个,之后,皇后便不曾将此事说与他人,连阿祁这般自小侍奉的心腹都不曾。一个人守着这个让人坐卧不安的秘密。
偏生,要问这小娘子是何人时,夏侯沛又守口如瓶了。
皇后哪儿能不多思虑呢?她总是要为夏侯沛着想的。
见皇后神色沉静,阿祁知道,殿下这是心有所虑,她笑着宽慰道:“殿下何须担忧?十二郎最在意殿下,真有要紧事,不会不同殿下说的。”
想到夏侯沛方在站在她面前乖乖听训的样子,皇后淡笑未语。
等到了休沐日,夏侯沛便去了崔府,将舞阳长公主托付的事,说了一说。
太学是一方净土,所纳之士皆博学。崔氏若果真如表面上显示出的那般顽固不化,早就败落了,这世上哪儿还存的下六百年崔氏的名号。当年崔远道面斥哀太子,果真只是因哀太子不敬学问吗?这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早已看透哀太子非今上的对手。不过是一种另类的站队,与朝上汲汲营营的诸公殊途同归罢了。
夏侯沛也不托大,十分诚心道:“舞阳长公主非随便之人,不如我将那人带来,请外祖父看一看,若是合用,便留下,不合用,也不必勉强。”
崔远道摇了摇头,叹道:“人心不古,公器私用。”也不知在说别人,还是说自己。
他们相对坐着,中间一张矮几,上面放了两盏香茗。夏侯沛对外祖父一家极为客气,亦多有尊重,眼下也没什么架子的做了一揖,道:“请外祖父帮我。”
因之前已与皇后说过,她有几分把握,才敢这么说,放在平时,她也不会如此勉强。
崔远道点了点头,道:“下旬休沐,便让他过来吧,由我来考校一二。”
这事就成了大半了。余下的,只要舞阳长公主所荐之人不是糟糕到让人看一眼都嫌多余,多半是能留下的。
崔远道对夏侯沛十分爱护,口称殿下,待之与待崔琦一般。
香茗清新,夏侯沛饮了一口,看窗外青葱翠绿,观之可亲。她不由想到皇后少时,尝于此处经过。
夏侯沛坐直了身子,崔远道道:“那年,宫中传出消息来,说是皇后殿下小产,臣一家皆哀,然而不久,又称内闱混乱,有人假传消息,皇后殿下诞皇子,便是十二郎,臣大喜过望,遣臣妇请旨入宫探望。”
那时候魏后初丧,后宫中为争后位各自攻讦,夏侯沛并没有详细了解过那时的情形,也无人跟她说过,只是大约知道一些,必然是凶险万分的。
崔远道的目光落在夏侯沛身上,慈祥地笑道:“转眼间,殿下已老大,臣亦老了。”他已须发皆白,不知何时,就要作古。
人老了,子孙满堂,承欢膝下,不知不觉就和软了不少。
“阿爹又在叹时光飞逝了。”堂外有人出声道。
是崔玄的声音,夏侯沛看出去,便见崔玄一身月白外袍,不快不慢地走了进来,步伐十分稳健。
她一笑,道:“是阿舅来了。”
崔远道收起了那慈爱,横眉竖眼:“未见人而先闻声,鬼鬼祟祟,你学的礼仪,都去了哪里?”
崔玄无奈,上前拜见:“臣见过秦王殿下。”
夏侯沛少见崔玄吃瘪,好笑地看着,虚扶了一把:“阿舅免礼。”
崔玄站直了身,转向崔远道,又是一礼:“儿拜见阿爹。”
“嗯。”崔远道轻哼了一声,唇上胡须微微一抖。
想来有这么不拘一格的儿子,外祖父也是挺操心的,夏侯沛从中圆场,笑道:“阿舅请堂上坐。”
崔玄未敢动,崔远道说道:“殿下让你坐,你坐便是了。”
崔玄这才走到一旁坐下了。
夏侯沛难得来崔府一趟,今日不巧,崔质道携崔素、崔骊等人去了同僚府上,不得见。崔玄一早也出去了,这时才回来。
崔远道不怎么过问朝堂上的事,但他心中有数,见崔玄回来,料到他兴许有话要说,便起身先告辞了。
夏侯沛与崔玄一同送他到门前,等他身影隐于曲径之幽处,方回身来坐下。
老先生一走,夏侯沛也随意起来,仍旧是端坐着,身姿仍旧挺拔,可看起来,就有一种别样的悠然,跟对面的崔玄如出一辙。
崔玄与皇后虽然已多年不见,可是他们身上的神似之处却无丝毫减损。通透放达,清心大度,崔玄在庙堂之外如此,皇后在宫墙之内亦如此。
香茗已凉,童子上前来置新茗。
一旬后,舞阳长公主遣人来了崔府,崔远道考校了一番,荐其为太学博士。
又过两月,又进入了一年盛夏。夏侯沛未再见过秦小娘子。因夏侯汲人尚未成婚,她的婚事,必在十一郎之后,如此,便不那么着急。
只是她想着,不论秦小娘子有什么办法能光明正大地成为秦王妃,都得问一问,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好伸以援手,便琢磨着派人去查探一番秦小娘子平日的去处,预备守株待兔。
还没等到派出去的人回来,便被皇后找了去,问:“今日圣人来说,欲以秦公孙女为秦王妃,你可知道这事?”
此言如晴天霹雳,夏侯沛一愣,不敢置信居然这么快。她狭长的眼眸微微地眯起来,不断琢磨,秦氏是怎么办到的?短短两个月,她是如何让皇帝动了这个心思的?
她这神情,有震惊,又不是措手不及的惊讶,她很快便接受了这一事实,不见喜色,不见忧色,而是深深的思索。
皇后觑着夏侯沛容色变换,她皱了下眉头,莫非,秦氏便是重华心中的那位小娘子?
第65章
凭秦氏一个连皇帝面都见不到的小娘子,是绝不可能说服皇帝的,其中必少不了秦勃的作用。秦勃为何会相助秦氏?莫非秦勃早有站队的打算?又或秦氏身后有别人,她只是为人利用?
后者倒是没什么可能.
那日夏侯沛见过她对晋王妃的用心,她所为是为周氏应当不假,而她能在舞阳长公主府拦到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需对舞阳长公主府熟悉,知道哪处人少,哪处又是她必经,且那日若不是长公主有事相托,她也不会走那条道,说明秦氏提前就知道长公主有事要私下与她讲。接下来要借机从人群中脱身,要避开侍人的相随,更要掩人耳目,不使人奇怪她突然离席。
这其中种种,一语不足道,能安排得如此细致,恰到时候地在那里拦到她,就说明秦氏不是能轻易为人蒙蔽的。
种种疑惑,都漫上夏侯沛的心头。夺嫡艰险,她不能不处处小心。看来,得尽快见一见那秦氏了。
夏侯沛从心事重出来,抬头一看,皇后不见踪影。
咦,阿娘呢?
夏侯沛瞪大了眼睛,飞快转头地环视四周,四周空无一人。
阿娘哪里去了?
夏侯沛连忙从榻上起来,奔到外边,就见殿外宫阶下,李华站在皇后身前,低眉顺眼地在说什么。待李华说完了,皇后略思索片刻,便答了一句,李华一个下揖,恭顺地退下了。
夏侯沛站在宫阶上,没有走过去,清风席卷,吹动她腰间香囊下的流苏,她才发觉自己走得急了,衣角都未抹平。她忙正了正衣冠。
皇后就在这时回头,看到夏侯沛理了理帽子,稍稍弯身将坐皱了一点的衣摆捋平。她想到多年前,也是在这宫阶之上,重华还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她刚睡醒,跑出殿来,在阳光下发现了自己衣衫不整,便手忙脚乱地扶着帽子,又费劲地去扯衣摆。看到她从门外进来,她丢下怎么都扯不平整的衣摆,飞快地跑下宫阶,快乐地扑到她怀里,连刚扶好的小帽子都跑掉了,尤是不知。
岁月匆匆,白驹过隙。昨日之景恍在眼前,却已是不可追忆。
夏侯沛将自己打理齐整了,看到皇后回头,她下意识地便绽放了一个开心的笑容,匆匆跑下宫阶,跑到皇后面前,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会把帽子跑掉了,皇后却十分惆怅。
成亲就是大人了,也许,从今往后,慢慢的,重华便不再以她为中心,不再时时绕着她,她会有自己在乎的人,会有自己的事业,有僚属,有谋臣,有挚友,有可与其并肩而行的人。
“阿娘怎么出来了?”夏侯沛到了皇后跟前,笑着问道。
短短半年时间,她几乎已与皇后等高。
皇后道:“李华有话禀,我见你想事入神,便出来听了。”
“哦。”夏侯沛点点头,并不问是什么事。相处之道,张弛有度,不管她多想贴着皇后不放,都明白,人都需要空间,抓得太紧,反而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