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雅静,汤泉细腻生烟,每日都去泡上一个时辰,直教人乐不思蜀。这里好啊,没有成堆成堆的奏疏,没有一桩桩的烦心事。只是这种日子,也只适合浅尝辄止,若是日日如此,便乏味无趣了。
皇帝登车,也无什么不舍,一出山林,他便闭目沉思,想起江南的战事来。
眼下的情形,楚国几无还手之力,连守都守不住,若无意外,至多明年春日,便能攻陷楚京了。到了那时,他的天下,才算完整。
去年夏侯沛上了一道密折,奏请每下一城,便与将士银钱以作鼓舞,夏侯沛并未直言,只于字里行间稍加透露,若百姓惧夏人如虎,南北之隔何止一江?若能约束好将士,不扰民,乃至必要时开仓放粮,百姓感受到朝廷善意,自不会无动于衷,到时,再无楚民,天下皆我大夏之民。
皇帝一眼就看出夏侯沛所陈之事的益处,不但表扬了她,更是下诏,令夏侯衷与魏师麾下,一并如此行事,万不可扰民。
这样下去,楚民就会忘了楚国的皇帝吧?天下背弃,楚国皇帝便是孤家寡人了,而他,则是受人爱戴的天下之主。
十二郎说得好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百姓的爱戴,有辉煌的政绩,将来,谁还会揪着他得位不正这一点不放呢?
想得正美呢,车外突然传来一声马的长嘶,紧接而来便是一阵惊呼:“有刺客!护驾!”
銮驾猛地停下,皇第一把握住窗栏,借了把力,坐稳了,一片混乱之中有人高声在问:“圣人可有受伤?”
“朕无事。”皇帝回了一句,屏住气,凝神在听,车外有一阵阵细微的风呼啸的声音,这是箭矢!惨叫声连绵不绝,不断有人中箭!
銮驾又动了起来,想是欲强行突围,然而箭矢太密,根本走不得!
皇帝拧紧了眉,掀开门帘,走出马车。
太子与郑王都靠了过来。
四面群山,喊杀声四起,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太子大急,高声道:“阿爹,不如突围?”
那箭仿佛凭空而来,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羽林军中郎将好不容易站稳了脚,组织反击,两边山上突然冲出无数人,皆持刀呐喊,悍不畏死地冲了过来,与羽林厮杀起来。羽林受惊,又叫箭矢射死了不少,竟没什么战斗力,一片片地倒下。
“阿爹,突围吧!”太子急了,又喊了一声。
郑王也急喊道:“阿爹!”
羽林军中郎将牵了马来,跑到皇帝跟前,跪地请道:“请圣人上马!”敌方人多势众,羽林抵不了多久,最要紧的是,皇帝千万不能有失!
趁眼下还能抵挡得住,赶紧护送皇帝突围。
皇帝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这诸多人马,脑海中闪过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终归是惜命的,皇帝上马,太子与郑王也上了马,三人在数百骑兵护送下朝前突围!
一番残酷厮杀,又折损了一半兵力,总算是杀了出去,身后刀枪喊杀越发遥远,一行人拼命往京城狂奔。
奔出二十里,皇帝突然喊道:“不好!”他猛地拉住缰绳,马抬前蹄,嘶鸣着停了下来。
众人见此,亦纷纷停下。
太子额上冒着汗,急道:“阿爹?”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环视四周,下令道:“往回跑!”方才经过一条小径,不知通往何处。
郑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往回,定要叫人拿住!阿爹,在跑上两个时辰,便可到京城了!”
皇帝道:“若是我,必在此路上再设一埋伏,如此,便是插翅难飞!”
众人骤然反应过来,郑王急了,又急又怕,颤着声道:“怎会?他们哪儿来那么多兵?阿爹多……”
他说不下去,因为皇帝冷冷地盯着他,郑王方知自己失言,太过急切了!
众人调转马头,往回跑,欲从那条小径取道。
郑王急得很,若是让皇帝逃了,这一番都白费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原来是杨为哉算着时间,见皇帝久不至,干脆杀了过来。
这边只有两三百如惊弓之鸟一般的小兵,而那边却足有五千人马!
兵力悬殊!
身后的追兵密密麻麻,越来越近。
皇帝终于惶惧起来,莫非真要命丧于此?
羽林军中郎将见此,一咬牙,率人回头迎战,借此拖延,好让皇帝快走。
能拖延得了多久,中郎将斩首三十余级,被人砍下马,片刻间,砍成了肉泥!
今日之况,已是在劫难逃,皇帝万万没想到,杨为哉竟然会反!
不,他一外臣,坐不稳皇位的,定然是有哪个皇子与他狼狈为女干。
是郑王!
皇帝马上就反应过来,这畜牲!
跑是跑不了了,追兵重新追上来,就要到脚后跟,皇帝瞥见紧紧跟住他的郑王几乎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他冷笑一声,稍稍降下马速,郑王来不及反应,便比皇帝稍快了一点,他正不解,要回头去看,便被皇帝从背后一把掀下了马,皇帝紧接着亦从马上跳下,将刀抵在了郑王的脖子上。
这一变故来得及快,仿佛电闪雷鸣。太子惊惧的小心脏又被惊了一回。
追兵就在身后,奈何皇帝停下了,太子不得不也停了下来,让他抛弃父亲,自己逃命,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郑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阿、阿爹,这是做、做什么?”
皇帝懒得与他说话,抬头,看着已经追上来的杨为哉,道:“卿好生风光!”
郑王在他刀下,杨为哉也不敢乱动,只道:“臣是来迎驾,圣人何匆匆而走?”
就算落到这个境地,皇帝也仍是皇帝,一身帝王霸气,丝毫不减,他高声斥道:“速速退下,不然,便让他人头落地!”
杨为哉半步都不肯退,笑道:“臣与圣人,君臣相得,临到头,何必兵戎相见?有什么话,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
不是他想管郑王,而是没了郑王,他就回不了京,更别说窃取大位,他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京城里,还有四位皇子呢!
太子这才知道郑王今日危机,竟是郑王造反。
他没有厉声斥骂,亦未害怕痛哭,手中持刀,站在皇帝身旁,保持着他太子的威仪与尊严。
皇帝身边已只剩十来个士卒了,龙困浅滩,狼狈不堪,听杨为哉如此言语,他真是气乐了:“既是君臣相得,卿不妨弃械,朕保你无恙。”
杨为哉仍是保持着笑意:“臣若手中无剑,如何保护陛下?”
皇帝瞬间转了颜色,厉声呵斥道:“立即弃械!”他手下一用力,郑王白白嫩嫩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鲜血汩汩溢出,看得人毛骨悚然。
郑王顿时大声惊叫,只怕自己没命。
杨为哉是不可能退后,也不可能弃械的,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皇帝自然知道,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期望与有人救驾。
然而,谁会知郑王这唯唯诺诺的畜牲居然反了,又有谁能及时发现前来救驾。皇帝镇定不变,他与太子都走不了了,郑王自然也别想活着,至于之后,三郎与十二郎手中有兵,天下倒脱不出夏侯氏之手。
只可恨,他之霸业,只差一步,就差一步,他便是千古难遇的明君圣主!
皇帝恨得欲将郑王与杨为哉撕碎了,生啖其肉,痛饮其血!
光明总在夜幕降临之后,绝处逢生,便是眼前这一境况。
官道上突然想起马蹄声,一阵一阵,由远及近,其声势浩大,如汹涌洪水嘶吼着涌来。
皇帝眼睛一亮,杨为哉顿时黑了脸。
地上躺着的郑王还在嗷嗷叫,想要压自己的伤口,又不敢,怕皇帝割得再深一点。太子还稳得住,也忍不住显出喜色来。
皇帝看着杨为哉,沉声道:“放下兵械,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
反贼毕竟心虚,虽马蹄声越来越近,不免面面相觑。援兵一到,他们定然活不成。然而,放下兵械,果真能既往不咎吗?
杨为哉急道:“皇帝哪有这般气度!诸位不要为他迷惑!”
现在是进退之路皆堵,形势逆转,不过须臾之间。杨为哉咬一咬牙,他不再看地上的郑王,听着皇帝再度扬声:“朕以天下起誓,凡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
他的尾音还未落下,身后便传来高声呐喊“虎贲军前来护驾!”
杨为哉大急:“大家休为他所骗,造反的事哪有可能不追究!与我拿住他,拿住太子,作为人质!”
士兵们皆面面相觑,拿住皇帝就能活了吗?就算他们活下来,留在京中的满门老少呢?
有一士兵弃械,长刀扔在地上,随之而来的事一大片士兵倒戈。无人听从号令。
杨为哉已知不可逆转,他是活不过今日了,既然活不过,杀了皇帝,杀了太子,有这二位作陪,他也不算亏!
想罢,杨为哉策马上前,冲杀过去!
第76章
大大小小数十次战役,夏侯沛在战场上已游刃有余。
楚国军队不说不堪一击,也委实很不禁打,出去最初渡江时花了几个月,后面竟是越战越畅。夏军之彪悍善战一时天下闻名。
可偌大一个国家,总也有能人的,这回,夏侯沛就遇到了一个能将。
却说楚军屡战屡败,连连后退,让出失地无数,楚国朝廷自然意识到事态不好,几位皇子皇侄又互相争权夺利、手足相残了一番,派出了一名老将。
老将名王昼,擅攻擅守,二十多年前,与夏军决战江上,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王昼亦不负其骁勇善战之美名,第一仗便给了夏军一个迎头痛击。
夏军一路凯歌,砍起楚军与砍白菜差不多,基本上就是将楚军压着打,突然间吃了个败仗,夏军颇有些醒不过神来。
“那主将是何人?怎地楚军到了他手中,突然活过来似的。”左卫将军皱眉问道。
一些年岁大点的将军肃穆而担忧,有一个沉声道:“是王昼。”
楚国朝廷好不容易开次眼,总算将这尊杀神请出来了。
帐中一时静默。
夏侯沛见诸将虽神色沉重,显出了重视来,却并无胆怯惧怕之色。
一场败仗,失意是有的,却绝不至于就此怕了储君,哪怕换上了个猛将,也只是重视起来罢了。
左卫将军先道:“王昼就王昼,怕他不成!大不了……”按照对付谢戎的办法对付他!打不过就把人换掉!
夏侯沛抚掌笑道:“不错,来了一个王昼,又不是千千万万个王昼,应付得来。”
诸将皆笑,可不是,主将再厉害难不成能把白菜似的士兵一夜之间变强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