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二十年,十二月,大夏十二皇子秦王沛攻陷楚京,尽掳楚国王公。身负攻下建康城重任的魏师只比慢了一步,等他到建康城下,便看到城头上猎猎舞动的大夏国旗。
魏师恼怒地以拳击掌,秦王的运气委实好过头了!
第77章
太子救父而死,勾起了皇帝往日的慈父之心,一回想起来,满满的都是太子的好处。
他小时候多可爱,皇后去后,抱着他不肯撒手,软绵绵地唤阿爹,像个失去了遮风避雨的小窝的小猫,长大一点,会读书,会论政,受朝野满口称赞,就是之后被二郎这个小畜生与三郎一齐相逼,为了不让父亲伤心,也没有太过反击。
原本觉得太子不够果断,被人欺负也不知道反抗,总归失了夏侯家的果毅,现在太子不在了,再回想起来就变成了太子用心良苦,为了不让父亲伤心,默默地吃亏。
皇帝越想越觉得难过,越想便越悲痛,多好的一个孩子。
皇长孙颇类太子,仁孝温文,皇帝一看到他就想到太子小时候,更是伤心不止。
出于弥补,亦出于爱护,皇帝下诏,封皇长孙为周王,太子次子为少康郡王,太子三子为平固郡王,太子四子是庶出,不及兄长们尊贵,便封了临淮郡公。皇太子的谥号也定了,就叫“昭明”,往后再提及夏侯冀,便称一声“昭明太子”。
魏师虽领兵在外,朝中的情况他还是知道的。眼下他便面临着一个难题,选晋王,还是周王。
晋王也是他外甥,斩不断的血脉之缘,然而晋王与魏氏的感情不如昭明太子深,再加上先前两下里不对付,相互得罪的不是一星半点,眼下投晋王,晋王必倒履相迎,可等晋王登临大位之后呢?想起这一段不愉快的时候,若要清算,他可有招架之力?
周王受昭明太子余荫,被皇帝接去了太极殿,据闻皇帝极喜欢长孙,亲自过问衣食,教导学问,简直与昭明太子小时候一模一样。一切都好,坏只坏在年纪与辈分,都太小了。他的叔王们皆已长成,就连只有十七岁的秦王都已羽翼丰满,周王细胳膊细腿的,如何与精明强干的叔王们对着干?
魏师举棋不定,想要写信回京问问魏会,又觉不妥,早前魏会便不愿与昭明太子绑得太紧,眼下,怕是更不会轻易抉择。
魏师是武人,头脑比较简单,再三顾虑,无法决断,便干脆专心打仗,等打下了建康,便是首功,到时不论投谁,他都有丰厚的资本!
只能说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忍的。魏师一路砍杀,马不停蹄地奔到建康城外,只见大夏国旗在城楼上迎风飘舞,刺人眼目!
魏师犹存一线奢求,兴许攻下楚京的是晋王呢?
直到看到出城迎接的朱遂,那点微末的奢望化为灰烬,魏师恨道,晋王那小东西哪里去了,真是没用!
凭良心说一句,晋王做的不错了,他与夏侯沛有相同的困扰,帅将不相知。
一到军营,他也获得了属下们的质疑,晋王是有能力的。先观察,待渡江后,他观察得差不多了,便一手压,一手提,将轻视他的都打压下去,用的是明升暗降的手法,看着是受到重用,实则调去了后勤;至于向他示好的,他则委以重任以作回报,如此,手底下的心腹自然更为忠心。
不得不说,晋王这一手收拢人心,排除异己,做得甚是熟稔。他错就错在,此时是要作战,而非高卧无忧。他提拔的人,未必有才,排挤的人也未必庸才,加之军营大动,主权虽收拢,却也引起了动荡,使人心不安。
如此,晋王帐下的将士便不如秦王帐下的将士善战,凝聚力也不如秦王,乃至所受爱戴也远不及秦王。
这是由于一开始便用错了战略,秦王想要的是战胜,将麾下将士拧成一股绳,威信自然而来也随之而来;晋王要的是□□,要的是在军中插上一脚,舍本求末,横生枝节。
攻下楚京的捷报传至京中,正值正旦前夕。
皇帝失去长子的悲痛终于被缓解。
盼了多少年,终于盼来了今日,从此以后,一条长江再不能分裂国土,南北皆是一体。这等丰功伟绩,必要祭天!
皇帝兴匆匆地率领百官,去祭了一回天。告慰过皇天后土,想想犹觉不够,又去太庙祭了一回祖,祭天的时候很肃穆,祭祖之时,皇帝痛哭流涕,朝着先皇的牌位郑重祷告,朕总算不负列祖列宗,开疆扩土,彪炳史册了。阿爹你也不要怪我狠心,换了阿兄肯定是做不到这样的,我抢他皇位是因为我比他适合,阿兄你也别怨朕,朕所为都是为了黎民。
皇帝腰杆挺得无比的直,朝臣们却从喜悦中逐渐沉淀下来,一齐陷入了沉默。
皇帝祭天祭祖,皇子们都靠后,站在他身边的是十岁的周王。十岁的周王具冠冕,身子立得笔直,神态严肃,很有小大人的气派。
年长的大臣还在周王身上看到昭明太子的影子,当听到皇帝唤他“大郎”,大臣们一齐噤声不语了。
圣意如何,还得再观望观望。眼下最要紧的是,速召领兵在外的晋王与秦王回京!
楚京已攻下,秦王首功已得,晋王虽未得首功,也立下了不少军功,余下的,皆是繁琐之事,二位殿下多留无益,快快回京方是正经,毕竟,昭明太子薨逝后,朝廷第一要务已从江南战况转成了储位之争。
若皇帝养周王养出感情来,要立皇孙,许多或归晋王或归秦王的大臣岂不是白忙活了?
晋王与秦王,必须回京!
还没来得及高兴大夏统一南北,结束了三百余年的华夏分裂,朝堂便陷入一种浮躁之中。
而之后正旦朝见,皇帝接受朝臣与外宾朝拜时让周王坐在自己身旁。大臣们直接就懵了,醒过来就要谏,刚一张口,还没吐出字来,便看到突厥、高丽、安南等地使节也在当场。
家丑不可外扬,愤怒的大臣暂且忍了。
行动上忍了,心里早就骂开了,这不合规矩!若是已经封了太孙,大臣们绝无二话,那是君!君臣有别。可眼下还没封,让底下站着的叔叔、叔公们跪一个十岁的晚辈?没这样的道理!
因皇帝种种行为,周王的赢面看来竟比他的两个叔王要大,他有皇帝爱护,还有他父亲留下的政治资本。
大臣们是不安的,若是真立了太孙,国将永无宁日,晋王与秦王不会罢休的!
待到正月初八,内外命妇朝见皇后,人人皆是忧心忡忡。
最先提起这一茬的是舞阳长公主。
朝见后,中宫赐宴,宴上,舞阳长公主便道:“周王是我侄孙,我一向爱护,昭明太子去后,周王便脱胎换骨,无一丝过往的腼腆之气,做了一家之主的小郎君,就是能顶事。”暗示周王野心不小。
能在殿中领宴的命妇身份都不会低,秦王妃坐在皇后左手第二个的位置,晋王妃、卫王妃、韩王妃、蜀王妃、燕王妃亦在,还有汉王妃等与皇帝一辈的,溧阳公主等出嫁的公主,再有高宣成夫人,秦勃夫人,苏充夫人,皇后的母亲齐国公夫人等等亦在殿上。
一时间,推杯换盏的声音倏然消失,殿中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众人皆有意无意地望向皇后。
皇后搁下象牙箸,转向舞阳长公主,她淡淡一笑,如微风迎面,令人心旷神怡。
“周王肩负一家,总是强硬些的好。”
舞阳长公主亦知此时人多口杂,不合言事,便笑道:“可不是。”
不论周王是自己要求还是皇帝携带,他在正旦日受了朝拜是真,就算是皇帝携带,周王自己不会辞吗?他生于宫廷,也早已进学,难道分不清其中轻重?十岁早不是一无所知的年岁,理当明辨是非。
昭明太子一去,圣人便糊涂了。这是多数人的想法。
“太子妃不济事了,不靠周王靠哪个?东宫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郎君呢!”说的是太子四子,生出了还不久,已被封做郡公了。
“圣人是祖父,对皇孙多有慈爱也属正常。”不知哪一个巧笑嫣然。
可晋王、魏王、蜀王等皇子也有儿子呢,这些难道便不是皇孙了吗?晋王庶长子都七岁了,晋王还有军功呢,也没见皇帝封晋王庶长子爵位。
原本对昭明太子心存惋惜,对东宫心存同情,眼下是一点都没有了。
及散宴,众人已将周王议论过了一回,皇后始终未多言,秦王妃言行,素来是紧跟皇后的。
宴毕,秦氏侍奉皇后回长秋。
到了长秋宫,自有宫人奉上清茶一盏。
“郎君也该回来了。”功劳立下了,余下的事物夏侯沛一人也办不成,需朝廷派遣专员去。
郑王妃的惨状令秦氏辗转难眠。
曾经同等尊贵的王妃,如今为奴为婢,过着卑微到极致的日子,她没有出头之日了,只能苦熬,熬到油尽灯枯,熬到死。
“是时候了。”对着秦氏,皇后也没多说。
她道:“天色不早,你也回去歇了吧。”
秦氏告退。
阿祁被皇后给了夏侯沛后,皇后身边的人便换成了薄夏,薄夏比阿祁还长,做事老道稳重,对长秋宫亦忠心不二。
她旁观多时,发觉殿下对王妃并不刻薄,亦不亲近,细细说来,只能称得上客气,客气得不像一家人。
“殿下。”李华安排了宴后事宜,入殿来。
皇后不会轻易表态,却不是六神无主。
宴上形势,足可观朝臣之态了。
“殿下,臣闻魏贵人又要重提薛充华落胎之事,您可要……”
皇后摇了摇头:“再等等。”
等什么?李华没敢问,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皇后在等皇帝表态。
正月初十,各国来使回国,朝臣们的奏疏一日之间便淹没了御案,说的都是正旦那日周王坐错了位置的事。
皇帝立即反应过来,众怒不可犯。他方想到皇后那里需要安抚。
崔氏救驾有功,皇后分量也日益重了,秦王又立首功,秦王一系不知何时,如磐石稳扎朝堂。
皇帝忙去寻皇后,解释:“不过是看大郎可怜。他才多大,没了父亲,就是皇孙也过不好的,那日行为是朕有失,可他们不该说大郎的不是,大郎知道什么,不过听朕之命行事。”
口上这般说,皇帝心中是很恼怒的,让他来向皇后解释,乃至做小,这让他极为憋屈,奈何形势比人强。犯了众怒,吃亏的还是周王。
皇后敛目,微微笑道:“圣人之意,不说,我也是知道的,只是大臣们素好讲规矩,一点小事,便喜放大百倍。”
皇帝终于心气顺了点:“可不是!”
他还有事拜托皇后,便仍旧语气温和:“本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还是家事,大臣们就是喜欢指手画脚。皇后既知周王无辜,不妨与命妇们说一说。大郎是个可怜的孩子,难得还十分懂事,像极了太子,朕刚失亲子,已是悲痛万分,然还要逼朕处置孙子吗?”
这话说的便重了。
皇后的心沉到了底,她一直在等皇帝表态,眼下等到了,却是她最不想见的一种。
“这是自然,就是圣人不说,我也要代为维护的。”皇后温声道,眉眼倏然间便柔和万分,贞静而温柔,和婉而柔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