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沛小脸耷拉下来:“儿才见阿娘,阿娘便要赶我。”
“你在这总有两个时辰了。”皇后淡淡指出,待得够久了,赶紧走。
夏侯沛便道:“那么多日夜的辗转思念,两个时辰抵不过万一。”
皇后转眼来,道:“你回是不回?”
夏侯沛不满地嘀咕道:“怎能说是‘回’,唯有到阿娘这里,才是‘回’,余者皆是去。”
皇后只做没听着。
夏侯沛便哀声道:“阿娘……”
她不想走,好不容易见到了皇后,她不想又去一个看似是家,实则不过一座冷阔府邸的王府。
这又是哀求,又是留恋的小模样,真是可怜极了。
谁见了,都要心软的。
皇后在心中叹了一气,温声道:“再逗留宫门便要下钥了,你已老大不小,也不好再留这里。明日得空再来吧。”
受到了温柔安抚,夏侯沛也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她就是,舍不得走,哪怕只是短暂一夜,她抿了抿唇,看着皇后,轻声道:“儿去了,阿娘可要想我。”
就这么点路,都在京里,就这么一夜,哪怕她没明说,皇后也知夏侯沛明日必会绞尽脑汁的想出由头来回到这里——又不远,分开也不会久——有什么可想的。
皇后正要如此说,触到夏侯沛,满是期许,满是依恋的目光,她顿了顿,心思百缠,想了又想,终是道:“好。”
夏侯沛满足了,想到方才自己说的话,虽知阿娘答应想她,只是想女儿的她,夏侯沛仍是觉得有些羞涩。
她从宫中辞出便回了王府。
入府,便见家令欢喜地迎上来:“殿下,可算等到殿下回来了。”
夏侯沛心情不错,见四下秩序井然,暗道秦氏还是靠得住的,见家令也温和几分:“孤不在京的时日,你受累了。”
家令忙惶恐道:“臣不敢,臣本分之事,何敢称累。”
夏侯沛一笑,大步往里走去。走到垂花门,便见秦氏匆忙迎了出来。
她出宫门,便打发人回来过,秦氏应早已得到她要回来的消息,不当如此匆忙才是。夏侯沛看了看她,不动声色。
待秦氏见过礼,方道:“京中诸事,我皆已知晓,你辛苦了。”
秦氏见她如此言语,便知她当是满意的,也甚为得体地回了一句:“妾本分所在。”
说句良心话,殿下除了一碰上与皇后相关之事小气了些,其他时候都是极好相处的,就连当初她初接手□□内务,有些仆役仗着人老权重,不肯配合,秦王也给行了最大方便,配合着她将内权收拢。
至于他小气的地方,秦氏也只觉得殿下极为孝顺罢了。
走到堂上,夏侯沛瞥了眼几上两盏尚未动过的茶水,道:“方才有客在?”
没听到回话,夏侯沛回头,便见秦氏有些迟疑,有些不安,有些胆怯,有些强自镇定。夏侯沛立即明了,想到先时夏侯恕反时,秦氏恐京中生变,累及诸王府,便将晋王妃接到了府里来,想必周氏还在这里。
这事是瞒不住的,秦氏犹豫一阵,便说了:“晋王妃在府中暂住,她明日便回去了。”晋王回京也就在这几日了,晋王妃自不能总在□□。
夏侯沛没多说,这是秦氏的事,她道:“你明日捎个口信回你娘家,我欲拜访秦公,问秦公可有空余。”其实是问是否方便相见。
秦氏见夏侯沛没多问,也是松了口气,听她此言,立即便答应了。
太子去后,京中便飘着一股怪味,仿佛宵小作祟,扰人不得安宁,秦氏也是知道的,她道:“妾明日便亲自走一趟。”
夏侯沛没反对,谨慎一些总是好的,见没什么事了,她留了一句:“你早些歇了吧。”便往书房去。
书房中已有几个属臣在等她了。
眼下的情形与两年前已大不相同,其中变化几可称天翻地覆。
两年前,夏侯沛只要做个好人,等着夏侯恕、夏侯衷将太子弄下来,她再出手,截取果实,而眼下,却复杂得多,光装好人,怕是不行了。
她手中兵权,皇帝若要收回,她给是不给?不给,皇帝可会罢休?给了,她凭甚自保?
这其中种种为难,皆因皇帝对皇长孙不同寻常的看重。
太子登基,她从礼法上是安全的,皇长孙若登基,她便不必活着了,趁早投缳,还免得来日受辱。
兵权是绝不能放的,放了,便是给周王让路。
幸好还有晋王,辛辛苦苦收拢了一大波将士,晋王定是比她更不想放权,到时设法将晋王推上去顶着就是了。
夏侯沛觉得晋王从未像如今这般可爱过。
隔日一早,天还未亮,夏侯沛便入宫去,打的旗号是,晨昏定省。
她知道皇后起的早,早早地去,还能与皇后共进早膳。
皇后也料到她来,特与厨下吩咐了爽口的饭食,将夏侯沛喂得饱饱的,而后放她出去四处拜访高官显爵,宗亲藩镇。
到了傍晚,她又匆忙往宫里跑,与皇后一同用了晚膳,在上林苑中散步消食后,方出宫去。
第二日,便照头一日一模一样地刻下来。
夏侯沛如此四处奔走,最不高兴的自然是皇帝,最担忧的莫过于周王。
这般进进出出,也不知他哪儿来的精力,皇帝想当然的以为夏侯沛白日串联,傍晚进宫打着陪皇后用膳的名义,实则商量阴谋。
而事实恰恰相反,夏侯沛打着要与皇后商议细则的旗号,其实只是想与她多待上一会儿,真到宫里来,说的皆是包着一层暖暖“母女之情”的调戏与被调戏,丝毫不涉政事。
这般过了三日,没等皇帝忍不住唤夏侯沛来训斥,夏侯衷回京了。
他比夏侯沛,更为着急,自然,也更四处奔走。
眼看对他疾言厉色的大臣们一见亲、晋二王,皆笑颜以对,礼仪备至,周王这才感觉到压力,两位叔王之权柄厚重,让他如鲠在喉。
十岁的少年,愁得食不下咽,他虽小,却不是不知世事,阿爹不在了,弟妹皆小,他必得负起重担,重振东宫。祖父可依,然祖父已老,总有不在的一日,届时,便由新帝揉扁捏圆吗?最好,便是他来顶上阿爹的位置。
现在叔王强势,他还无能为力,可祖父难道也奈何不了他们?
周王预备向皇帝进谗言。
幸而,家大业大,皇帝也不能只盯着秦、晋二人。楚国打下来了,可人心□□,诸多贤人或归隐山林,不愿为夏朝官,或自称楚国遗民,四处宣扬亡楚之可悲可悯。皇帝每见奏疏,便是一阵心烦,还有越国,早前便让楚国打成了弹丸之地,越主成括擅诗文,是个天生的风流子。这风流子也不知受了谁的蛊惑,无端讲起骨气来。大夏国书下了两道,成括死死顶着,无论如何,不肯归附称臣。
真是无一件好事。
皇帝派出不少大臣,往江南维、稳,又遣中书侍郎携国书,第三回往越国,事不过三,成括若再不知好歹,便只好兵戎相见了!
中书侍郎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提出——议立太子!
第80章
倡议的是一须发皆白的大臣,品秩不高,将将卡在可上朝的品衔上。看他那花白的须发,想来也即将可致仕了,却拼着晚节不保,挑起储位之事。
老大人秉笏而立,侃侃而谈,从太子不立,国之基石不稳,一直说到前几日江南一群自称亡楚遗民的大臣煽动造反,认定必须要立太子,不然国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危言耸听。
他一张口,夏侯沛先是一惊,随机立即去看夏侯衷,夏侯衷也正扭头朝她看来,二人一见对方脸上那震惊,就知,这人不是他们中的一个安排的。
这定是老头子的人!二人难得有志一同。
果不其然,只听得皇帝欣然道:“准卿所奏。太子,国之储二,非一家之事。众卿议来,谁可为太子。”
夏侯沛与夏侯衷皆敛目。这个坑,他们不跳。
众位大臣议论纷纷,先是小声,后见皇帝含笑,殿上渐渐畅所欲言。
皇帝打得好算盘。谁不想做太子?要做太子,自然要将敌手压下去,到时提议夏侯沛,便会有一群人跳出来反对,要反对自然便得说说她的不足,提议夏侯衷亦如此,于是二人不足都现于人前,不足之人,如何做太子?
如此,周王便大有可为。
果然,有一大臣出列道:“臣请立晋王衷。”
皇帝突然来了这一手,夏侯沛与夏侯衷都无准备,也来不及约束底下人。无论何时,都不缺讨好逢迎的人,这位出头的大臣便想在夏侯衷那里争一个“首倡之功”。
皇帝颔首道:“诸卿以为如何?”
立储之事,谁能不关心?就是未曾党附二王的大臣也不甘示弱,纷纷建言,或抑秦而抬晋,或讽晋而撑秦。
昭明太子与夏侯恕死后,夏侯衷便成了名义上的长子,而夏侯沛则是唯一的嫡皇子,二人一人占长,一人占嫡,又具建军功,众臣看来,新储必在这二王之间。
朝堂上气氛越发热烈,夏侯沛与夏侯衷皆是一言不发,心都沉到谷底去了。
皇帝这么多儿子,唯他二人出挑,夏侯沛与夏侯衷自然都不是傻子,听着朝臣们或褒或贬的话,夏侯沛与夏侯衷都憋屈得很。
这般将他们拎出来,等他们被攻讦得一文不值之时,就该是周王出场了吧?
这算盘打得真是响。
可惜,夏侯沛与夏侯衷都不是肯坐以待毙的人。
立储事大,非一日可决,待散朝,大臣们还没争出个胜负来。
皇帝肃然道:“储位不可久缺,当择贤德之人居之,此非止吾家事,亦是国之要事,诸卿当慎重以待,尽快推举出新储来。”
众臣俯身称是。
散了朝,随众鱼贯而出,夏侯衷看了夏侯沛一眼,欲言又止,大步走了。
夏侯沛站住步子,朝他那背影看了一会儿,转身朝后宫去。
皇帝突然来了这么一招,由不得人不接招啊。
现在的情形,与两年前又不同了,没时间让她好生布局,让她置身事外,看人争斗,以期渔翁之利,现在,是皇帝挑着她与夏侯衷相斗。
夏侯沛大步走着,暗自忧愁,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车到山前必有路,皇帝能狠心挑着她与晋王斗,她就能将周王挑出来加入争端,绝不让他独善其身。
不是夏侯沛心硬,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实在是皇帝这一手太卑劣。
夏侯沛对皇帝并无怨恨,他往日对她也不差的,也没让她受委屈,虽说少了点父子亲伦,可夏侯沛也没将他当爹,倒也没什么“我爹对我阿兄比对我好”的不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