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心思,是不会让人看透的,在众人以为皇帝是对太子不满,要削弱东宫势力之时,他又大张旗鼓地声称,皇长孙年已五岁,该出阁读书了,欲延名师善加教导。
这么一看,又是看重东宫,看重东宫血胤的意思。
这些,夏侯沛是不会去管的,她喜欢透过表象看本质,不论皇帝做了什么,他见太子的次数,是的的确确地大大减少了。哪怕皇帝眼下还无无废立之心,对太子的亲近是远不如以前了。
想到大郎,夏侯沛亦是可惜的,乃至还有些愧疚,可这世上,本是以利为先,皇位只有一个,她也不愿去充什么好人。她本就,势在必得。
哪怕一开始没有,现在,也是绝不肯放手了。
又是一年秋獮,今年秋獮演练,不是皇帝亲自指挥,乃是杨为哉担任元帅。
夏侯沛便跑去找了皇帝,她也要上场参与。
皇帝摇摇头:“不成不成,虽是演练,也是真刀真枪,伤了怎么好?”
上一回她遇刺的事还没弄清楚呢,真是让人发愁。
夏侯沛岂肯罢休?太子在军中有魏师,太子若不是太子了,魏师必然转而支持夏侯衷。她在军中虽有崔质道与崔骊,崔氏旁系中也有不少武职子弟,究竟不够分量。将来夏楚之战便是她争取军中力量的时候,在此之前,她得先展示自我。
事实永远比言语有力。夏侯沛二话不说,一个眼神下去,便有内侍献上弓箭来。她屏气凝神,干脆利落地引弓朝天,片刻,箭离弦,如一阵风,带了呼啸之声。
夏侯沛收手站好,淡定地仰首望去。皇帝噙了抹笑,亦随她看去。
须臾,殿外一片欢呼:“射中了!射中了!秦王殿下射中了!”
是一只离了群的大雁,更妙的是,那箭从它的颈中穿过,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
夏侯沛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侍卫拾来的大雁,返身走来。皇帝笑着击掌,连声道:“不错,不错,可见是下了苦功夫去勤练的。”
夏侯沛拎着那只硕大的大雁,就如一个势必要霸占战利品的孩童,将她的孩子气表现得恰到好处。
皇帝说罢,又在心下点了点头,肯勤学苦练,可见十二郎心性坚韧,不过,也究竟是个孩子,再沉稳,也不免贪玩,上回狩猎如此,此次要参与演练亦如此。
面对一个孩子,任谁都会放松下防备。
夏侯沛神采飞扬,把大雁递给一旁的近侍,拱手央求道:“让儿也参与演练吧,总要让儿看一看,是纸上谈兵,还是果然有点真本事了。”
这次,皇帝没反对了。
秦王殿下亲自下场,自然不会是个小兵。
究竟居何位,还得看杨为哉。皇帝出身军旅,自然知晓军中权力集于一身,方可令行禁止。既然已任命杨为哉为元帅,他便不会出手干扰。
杨为哉为将多年,曽掌百万大军,懂的非但是行军打仗,还有阴谋策略。他在扬州苦心经营,起早贪黑地练兵,为的便是一举攻下楚京,摘下这一统天下的头功。可谁知,这多年的不辞劳苦,却在即将有了成果之际为人夺取。
杨为哉岂能甘心?既然不能在疆场立功,他就在京中牟利。眼下京中最能得利的,除了夺嫡,还有什么?
要参与夺嫡,总得拥立皇子,要拥立皇子,便需看一看诸王资质如何。
不论秦王是贪玩还是旁的,与他一好位,即可就近观察,亦可借此示好,岂不两相便宜?
当听闻杨为哉为她安排了左卫将军之位,夏侯沛双眉一挑:“杨将军果然有所表示。”
皇后道:“他心有怨愤,总要有个宣泄之处。”
“阿娘是说?”
皇后端了盏茶,慢慢饮了一口,方缓缓道:“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多次为人作嫁?”
夏侯沛一听就明白了。
就在这时,宫人捧着一套新制的戎服上来。
夏侯沛眼睛一亮,一跃而起,上前来接过。
这是一套幽森冷光的甲胄。
银白色的甲胄很合夏侯沛的心意,她迫不及待地就要试一试。皇后面带笑意地看着她高兴地去更衣,过不了一时,夏侯沛便出来了。
本就是为她量体裁就,合身自不必说。做工精良的甲胄硬挺而伟岸,穿在夏侯沛的身上,顿时掩去了她面容上的稚气,使她身姿挺拔,气质英伟。
夏侯沛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大步走出来,原本是赳赳正气,看到皇后赞赏的眼神,她竟红了下脸,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了气势,站在那里,本想问是否合身,结果一出口就变成了:“好看吗?”
话一出口,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皇后轻道:“好看。”抬手抚过她盔甲上鲜艳的红缨,温声道:“像个战功赫赫的将军,像个万众瞩目的英雄。”
夏侯沛的胸口烫得如被火烧,她抬头,看着皇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可她自己知道,心头那一片滚烫是为什么。她要做一个英雄,做皇后一个人的英雄。她已经长到能保护她的年纪了,总有一天,她会让她的眼中只能看到自己,不止是看孩子的怜爱疼惜,还有别的。
在此之前,她什么都不会说,她什么都不会强求。
感情是美好的,是相互期许,是相互恋慕。而不是以爱之名,行强求之事。
夏侯沛微微的笑,坚定道:“请阿娘拭目以待,待儿臣凯旋归来。”
对于皇帝来说,此番秋獮最大的收获便是他看到了诸王之中最像他的那个儿子。
左卫将军,领左路大军。夏侯沛骑在马上,身姿英挺,气质冷冽。她丝毫不吝惜自己皇子的身份,无论是下马听候差遣,还是奉行军令,皆展现出一个军人的铁血刚硬。而在千军万马前,她冷静威严,振臂一呼,万军响应。短短时间,便让她凝聚起了一批军心。这让皇帝想到十几年前,坐在马上号令千军的风华正茂。
有些事,就是看天分,譬如领兵作战。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才,非止勤勉,还得靠天赋。
皇帝大悦,演练一毕,便立即派人召了夏侯沛来。
夏侯沛已换下甲胄,穿着一身轻软的曲裾。到了圣驾前,皇帝欣喜地仔细端详了她许久,大笑道:“十二郎有朕当年风采!”
他没有避着旁人,周围坐满了王公宗藩。夏侯衷嫉妒不已,倒是忍住了,笑道:“十二郎可要再接再厉,诸兄弟中唯你得圣人如此赞誉。”
夏侯沛笑了笑,不知是谦虚,还是傲慢:“勤学苦练,总有所成就。”
皇帝现在看她顺眼,她做什么,都是顺眼的,当下便连连点头:“不错。不过,只在校场中苦练是不够的,来日朕与你一支军队,有什么本事,都展现出来!”
子不类父是许多君王心中的憾事,相反,有一个酷似自己的儿子,便是一件大大的幸事。皇帝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谁都不知,夏侯沛为今日做了多少准备,不知她有多少个夜晚手不离剑,又暗地里付出了多少努力,将军人的热血与强硬融汇到自己的气质之中。
夺嫡早就开始了,夏侯沛一直不声不响,她并没有置身事外,她一直都在局中,区别在于夏侯衷等人卯足了劲要把东宫拖下马,而她将功夫下在究竟如何才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不论众人心中作何想,皇帝面前皆是其乐融融。
高宣成第一次认真地注视这位最小的皇子。多年的政治生涯告诉他,这个人,是太子最大的强敌。
而魏会也深深陷入沉思,兄长往扬州赴任,他终于能够不受干扰地仔细分析如今错综复杂的情势。
高宣成与魏会共同都想到一个问题,秦王非庸人,却一直蛰伏于暗中,可见他是韬光养晦,可为何现在却将羽翼展了开来,莫非眼下,是什么特殊的时机?
第54章
对于大多数朝臣而言,秦王就如异军突起,一举夺得皇帝另眼相待。
这并不是说一直以来夏侯沛是隐匿人后的,她常有获人侧目之举,偶去赴宴,也是落落大方,亲和而不失身份的。但那些终究是以一种无害温缓的姿态现于人前。细心的人是留意到这位小殿下天分奇高,可大多数人还是盯紧了年长的太子与王。
这回,她却一改往日温吞,以当仁不当之态闯入众臣眼帘之中。
有皇帝那句“十二郎有朕当年风采!”,秦王竟有将她兄长们的风头都盖下去的势头。如此,故有人权衡利弊,计量得失,亦有人与高丞相、大鸿胪一般对秦王为何在这时大放异彩存疑。
夏侯沛倒稳得很,出了场大风头,却丝毫无张扬得意之色,换下那身威风凛凛的甲胄,穿上玄色宽袍,她又是那个风仪出众的十二郎,仿佛方才在马上号令千军的将军不是她,她只是一个扫雪煮酒,举杯邀月的雅士。
自皇帐退出,太子走在最前,身后跟的是诸王,再后才是群臣百官。
远离了皇帐,太子方慢下脚步,他回头,复杂地看了看夏侯沛,道:“十二郎今日英姿,着实令为兄惊叹。”
大臣们都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来听。
夏侯沛见此,笑笑而已,谦逊道:“臣弟张扬,藏不住,学了点皮毛本事,便想让阿爹看看,不值得阿兄赞扬的。”
她有息事之意,太子瞥了眼那些装着若无其事却对这边情形一丝都不肯放过的大臣,顿时觉得索然无味,点点头,就要走,便听得夏侯衷凉凉道:“十二郎过谦了,这哪儿是什么皮毛本事?阿爹赞了你有他年轻时的风采,诸兄弟中唯十二郎有此赞誉。”
夏侯恕也不甘示弱,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细细一想,真是如此,十二郎于武功用力,大郎只在文治上上心,竟与阿爹当年,如出一辙。”
夏侯沛缓缓扭头,将目光落在夏侯恕身上,夏侯恕说完那句话便似发觉了自己的失言一般,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谁不知皇帝是如何得位,谁又不知哀太子输就输在无兵权上。
夏侯衷听到夏侯恕这等神发挥,既对他心生警惕,又想把这番话狠狠钉进太子心里去,好让太子与十二郎生隙,可还没等他开口,便听夏侯沛语气不是很好地看着夏侯恕,问:“二郎这是何意?什么叫做大郎只在文治上上心?”
这是掩且不及的事,谁都没想到夏侯沛竟然要深究。连太子都下意识地朝皇帐处看了一眼,皱了下眉头,道:“十二郎!”
他也是好意,怕传扬到皇帝耳中。
夏侯沛却冲他笑了一下,再转头去看夏侯恕时,那清冽的眼中冷得厉害:“二郎在暗示什么?何不说个明白?”
听秦王这般不依不饶,大臣们都担心将事闹大了,也都叹了一句,到底年轻气盛。
夏侯恕哪儿敢说,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回夏侯沛的话。夏侯衷得意得紧,将挑拨的话咽了回去,就等着看笑话,只要夏侯沛将事情闹大,阿爹必然重惩他。
谁知夏侯沛步步紧逼后,突然话锋一转:“说大郎只知文治,二兄可能在大郎手下走过十招?”
众人都愣了一愣,实在没想到这一直转急下。原来秦王指的根本不是她与太子和当年皇帝与哀太子的处境相似,而是针对那句太子只擅文治。情况这一变,非但轻易化解她与太子的对立之姿,还显得她尊敬长兄,为太子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