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眉间略显忧色,她颔首:“臣妾有些话,欲私下说与圣人。”
殿中站了这许多宫人,自称不上私下。皇帝犹豫片刻,便看到窗上禁军的影子。登时,心下便放心起来,遣退了宫人,道:“有什么事,说罢。”
皇后沉默片刻,方道:“我为十二郎之事而来。”
皇帝挑了下眉:“十二郎怎么了?”
“这几日,十二郎总坐立难安,多次言及事父不孝,心中愧疚。”
皇帝笑了笑,有点冷漠,有点自得,他听出来了,是太子担心触怒了他,危及父子之情,危及她东宫储位,欲讨好他,只是不敢说,便让皇后来说和。
皇帝真是通体舒畅。太子有军功又如何,得群臣拥立又如何,这天下,还是得他来做主。
皇后柔声道:“臣妾炖了参汤,圣人可要尝尝?”
皇帝正高兴,皇后做什么都像是在讨好他,加上她额上那血痂,更是满足了皇帝在病中日益扭曲的暴虐,他点头:“呈上来吧。”说罢,正要唤试吃的内宦,便见宫人都遣了下去。
皇后端着参汤过来,皇帝看了一眼,便道:“你替朕试试烫否。”
皇后未言语,神色平静地舀起一勺,吹了吹,徐徐饮下,她淡然笑道:“冷热正好。臣妾侍奉圣人可好?”
皇帝看着她的神情,见并无异色,不知怎么突然有种舒了口气的释然,他道:“也好。”
皇后低首,仔细的舀起一勺,喂到皇帝唇边,皇帝喝下,皱了下眉头道:“怎的苦了点。”
皇后又喂了一口到皇帝唇边,口中说道:“老参,自然味重。”
皇帝一想也是,便也放心喝下去了。这参汤是皇后当着他的面尝过的,并没有什么不能放心的地方。
慢慢地喝下大半碗。
皇帝推开皇后的手,道:“够了。”
皇后并未坚持,她收回手,看着玉碗中剩下的一点参汤,悲哀渐渐染上她的面容。
“你退……”皇帝觉得乏了,预备午歇,正要遣退皇后,便见她神色不对,他打住了话头,心中的怪异越发重起来。
正在这时,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绞痛,皇帝神色顿变,他立刻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后。
皇后静静地看着他,方才那一瞬间的悲哀,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永恒不变的平静、淡漠。
皇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后宁可搭上自己,也要置他死地。他张口,欲呼侍卫,喉咙如被封住,怎么也喊不出来。
腹中的痛意越来越难以忍耐,如被绞成了千万碎片,痛得他面如金纸,冷汗淋漓。生命在抽离,皇帝痛苦嘶喊,只能喑喑哑哑地逼出极低的破碎之声,全然传不出这间大殿。
他痛得面容扭曲,皇后的神色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没有难过,亦没有得意,她只是静静看着,就如置身事外。
皇帝在榻上挣扎,他愤恨地瞪着她,从喉咙中逼出声音咒骂她。
皇后听到了,他在骂她毒妇,可她仍旧没有半点动容。
皇帝渐渐挣扎不动,渐渐不能动弹,一切都归于平静,他就在那躺着,双目圆睁,似是不甘,似是痛恨,只是,他永远开不了口,也在不能伤害重华。
皇后慢慢地走过去,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其实是如此的陌生,这个她侍奉了近二十年的夫君,他是如此的遥远。
苍凉、破碎,这灰暗得毫无色彩的夫妻之情终于走到了尽头。有一滴泪,自皇后眼中落下,她抬手擦去,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轻轻合上皇帝的眼皮,皇后转身,走出这座宫殿。
第88章
泰始二十一年的这一年立夏,一日往昔。
宫门在宫道上行步匆匆,出入宫门,搬着皇帝赐下的冰,来往于王公贵胄之家。禁军各守岗位,他们腰间的刀,泛着森寒的冷光。
申时初,最后一拨出宫颁赐的宫人返宫,少有人知晓,这些宫人入宫不久后,十余名羽林军校尉在护军将军崔骊的率领下,借换防之名,顺利掌控皇宫四门。
皇后走出太极殿,外面的日头已不像她进去时那般热烈,微弱的光芒显得如此和煦,就如时节倒置,重返孟春。
她在殿外站了片刻,赵九康趋步上前:“殿下。”
皇后回头,看了看他,唇边渐渐带上些笑意:“圣人已歇下了,进去时,手脚轻些。”
赵九康恭敬地称是。皇后抬步离去,他深深地弯下身,以示恭送。
待皇后远去,赵九康方回身,有一名宫人端着皇帝的汤药过来。赵九康止住他道:“宅家刚睡下,将药温着,莫要凉了,失了药性。”
宫人如以往一般顺从地将药端了回去。
赵九康打发走了他,自己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去,又立即反手关上殿门。他慢慢地朝皇帝的床榻走去,仔细看他的举止,便会发觉,他的步子无比僵硬,乃至带着怯懦。
走到榻旁,皇帝双目紧闭。
他对眼前的异样视而不见,弯身,将被褥在皇帝身上盖好,而后静静地坐在皇帝榻旁。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赵九康突然睁大了眼睛,他后退几步,身子碰上了矮几,几上的花瓶坠落,发出让人心颤的碎裂声。
外头立即响起禁军统领刘婴的声音:“圣人?”
“刘统领——”赵九康听到他的声音,骤然叫了一声,满是惊恐。
“赵大人?”刘婴的反应很快,他疾步到门外,随时可以破门而入:“圣人可好?”
“圣人——”赵九康张口,说出这两个字,又猛地住了嘴,步伐凌乱地到门边,开了门,在刘婴开口前,便道:“刘统领,圣人有召,进来说话。”
刘婴一看他那惊慌的神色便知事情有异,他望向殿中,并没有看到皇帝的身影,从适才花瓶坠落,到此刻,短短片刻,每一息都透着诡异。
刘婴只稍一迟疑,便跨入门中,赵九康立即关了门,他转身,对刘婴道:“刘统领,出大事了!”
刘婴面上闪过一丝忧惧,立即朝里走去,他那杀伐决断的身形在皇帝榻前猛然顿住,只一眼,他就看出榻上的天子,已经宴驾!
“赵大人!”刘婴猛地转过身,总是他意志刚强,也不能应对这突发的惊天之变,“圣人……”
赵九康也是不安,他看着刘婴,那眼中已强压下惧怕,他道:“方才我进来,圣人正安眠,过了一会,圣人突然挣扎起来,我正要叫人进来,圣人便突然停住,一动不动……”
覆盖在刘婴心上的茫然无措很快散去,他立即明了:“是皇后!”
说罢,他手按上腰间佩刀,转身就走,赵九康急声道:“刘统领何处去!”
“派人围住长秋宫,锁拿皇后问罪!”
赵九康心中一个咯噔,果真如皇后所料,他敢锁拿中宫!
“刘统领留步,听我一言!”
刘婴顿住了步子,转过头来,眼中一片阴鸷。
赵九康朝前两步,道:“圣人宾天,海内不安,若消息传出去,这京中可还有宁日?”
皇帝死得突然,并未留下遗诏,皇后还有弑君之疑,这已是乱兆。
接下去该做什么,完全掌握在他们二人手中,若是因他们举措不当而致天下动乱,他们便是千古罪人!
刘婴果然迟疑,他皱了皱眉,道:“依赵大人之见,当如何?”
赵九康转身,朝皇帝的遗体无比恭敬地行了一礼,再回头,已满目是泪,他道:“圣人待我,恩重如山。我虽是个阉人,见识浅陋,也知大行皇帝驾崩,接下去,首要之务,该是立新君,定乾坤!”
立新君?新君是谁?刘婴似是明白了什么,怀疑地看着赵九康,赵九康一抹泪,道:“刘统领,圣人未留遗诏,理当太子即位。太子之母有弑君之嫌,若是……”
他说前半句时,刘婴按在刀柄上的手,逐渐收紧,仿佛随时都会拔刀,随时都是手起刀落。直到听到他说出的后半句,握紧了刀柄的手,方松了下来。
“……果真皇后所为,太子便……”
赵九康话还未尽,门外传来阿祁惊惶的声音:“婢子有急事求见圣人!”
刘婴与赵九康对视一眼,刘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赵九康立即开了门,他容色沉静,道:“阿祁?圣人正安睡,你有何事?”
阿祁似是承受不住,当场就说了出来:“皇后殿下中毒,已昏厥过去了!”
下毒的另有其人!是想毒害陛下,嫁祸皇后!刘婴心头一片透亮,他忙问:“东宫那里可去通知了?”
阿祁见是身为禁军统领的刘婴发话,含着眼泪的双眸显出疑惑,她看向赵九康,赵九康道:“事情紧急,姑姑快说来。”
阿祁闻此,一抹眼泪,道:“事出突然,婢子等手足无措,只思先来报与圣人,东宫那里,还未来得及去说。”
刘婴立即道:“祁姑姑快回去照看殿下,此处我等会代为转圜。”
阿祁仿佛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她的目光在赵九康与刘婴身上来回。赵九康合眼,道:“姑姑快去吧,圣人很快就会过去。”
阿祁迟疑片刻,对皇后的担忧终究占了上风,她胡乱点头,又跑了回去。
她一走,二人重回殿中。
刘婴道:“幸亏大人阻拦,不然婴便是罪人。”
赵九康道:“先迎立太子,稳定朝纲,方是正经。”
刘婴拱手称是。
夏侯沛那边,得皇后手书,令她封锁皇宫四门,备兵械,勿妄动,静待其变。
夏侯沛闻此,知晓事情有变,她仔细看了一遍皇后的手书,一个一个地辩认出上面的字,是皇后亲笔,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她心上刻过一遍,再熟悉,再可亲不过。她绝不会认错。夏侯沛便毫不迟疑地将预备好的禁军都藏到后院,又派人按计划,将皇宫四门都控制起来。
李彦平见此,不禁道:“郎君,临时生变,非吉兆,不妨先依策行事,事定,再向殿下请罪。”
听到“非吉兆”三字,夏侯沛眉心猛地一跳,连带着她的太阳穴骤然生疼。她皱眉,想要平复这不知从何生起的不祥预感。
临时改换策略,确实不智,李彦平极忧,向夏侯沛力谏。
夏侯沛也是惶惶不安,只是她担心的是皇后那里有什么动作。阿娘,根本未曾与她说过,这些日子,也丝毫不曾展现异样。她合上眼,坚定地说了四个字:“听皇后的。”
事到如今,她只有极力配合,以免两下冲突,使阿娘那边生出不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