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珂忙道了声谢,未及解释,忙只身一人向碧云寺赶去。
碧云寺。
静慈才进了晚膳,春华在灶房内收拾厨务,她便披了件氅衣,踏出门来观赏月下腊梅。
信都一入了冬,雪便无甚稀奇,三两日必得落下一场,白皑皑的一片,看久了心里生厌,眼里也腻味了。
正好今日尚算天好,便是风大了些,呼呼啦啦地吹着,飘下一串腊梅花瓣,在清冷惨白的月光下洒出一条令人倍感暖意的暗红色。
犹记得,自己与皇帝所生的几个子女,乃至安宁与柔珂,向来喜欢吃她亲手做的梅花糕,几人间又属阿玥那孩子最为嘴馋,每每抢了含山与安宁的那份去吃,有一次因怕她责骂还想着自己去膳房瞒天过海,险些走了水。
阿玥……
静慈抬头,望向了云州的方向,已是第十三个年头了,我的阿玥若当真尚还在世,也应年满双十了。
她身体不甚好,也经不住冷,站在梅树下看了许久,春华担忧她,叫唤了一声,她自应了,拢了拢衣领,转身欲走。
忽自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伯母!”却是柔珂那孩子,竟顶着夜色孑然一身来此,连樵青也未陪伴在侧,两眼也泛着些红,似是哭过。
静慈忙抱住她,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脊背,慈爱道:“发生了何事?可是棠辞欺负你了?”
困居山寺的静慈思来想去,也只想到这层,不过到底不信,是以问出来也是玩笑话的口气。
“不是——”柔珂狠狠摇头,“她……她因事惹怒了皇帝,被投入刑部大牢,凶多吉少……”
不是前些日子才因赈灾有功而官品升迁?
静慈一时有些转不过神来,讷讷道:“犯了何事?”
“晟王叔那事您也知晓。前阵子王叔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使得龙颜大怒,饮鸩自尽不得必得身遭车裂,皇帝还令其家人观刑……这些事恐令您忧心,不敢向您提及。她为了此事向皇帝劝谏,不意被宵小使了绊子,身陷囹圄祸福难料……”说到此处,柔珂几度哽咽,缓缓下跪,道,“求您救她,看在……您与她颇为投缘她又是我夫君的份上,求您救她……”
若是还有别的路可走,柔珂深信棠辞不会选这条——为人子女,怎会忍心自己的母亲低声下气地向仇人乞求施舍?不提及棠辞真实身份的前提下,懿慈会否踏出心内那道门槛向淳祐帝说几句贴心话,柔珂并无十分打算。向来不止唐家的女人骨头硬,嫁给唐家的女人脊梁骨也几乎从不轻易弯曲。
第62章
分外熟悉而又分外陌生的字迹,墨香犹新,仿若有冷香扑入鼻中。短短几行字,皇帝攫在手中,看了又看,品了又品,字里行间似有一道魂牵梦绕的倩影姗姗而来。他已忘却了喜悦,忘却了激动,忘却了狂喜,历时十三年的等待,熬过了十三年的春秋,换来一纸手书——平平无奇的手书,言辞平和不见卑下,用语矜持缺乏亲近。狻猊香炉中的袅袅沉香飘散而来,凝神静气之下仍旧化不开皇帝心中浓浓的怅然。
宁妃侍奉在旁,十只手指指盖上皆抹了桃色的丹蔻,拇指与食指并在一处,轻轻捏了块亲制的糕点,欲喂与皇帝。
她今日所穿宫装乃是新进的布料所剪裁,明艳秾丽,绾了精致繁复的发髻,发髻上插着皇帝赏赐的凤钗步摇,朱雀衔珠垂在额上。
皇帝瞥了眼糕点,眉心依旧紧蹙,只一个眼色宁妃自然瞧出皇帝此刻并不想搭理自己,悻悻然地放下那块糕点,为他捏肩捶腿。
宁妃手上的力度比寻常女子要大些,技巧也好,静坐半晌的皇帝渐渐卸下精神,身体与内心俱都缓缓有了生气似的,不再令他心胸憋闷。
良久,他轻拍了拍宁妃的手背——示意她暂且停下,又唤来李顺德,道:“去刑部传个话,将棠辞放出来罢。”
李顺德低眉垂目地应了声是恭顺退了下去,他心里波澜不惊,早在今日下朝后自宫外守在碧云寺后院前的兵士捎来信时,他便已知这棠辞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待目送李顺德踏出大殿,皇帝又低下头来,看着手中那纸轻飘飘的却轻而易举地动摇了他内心的书信。
良久,他才细细将书信折好——依着它原本的折痕,丝毫不差地折好,重又装入信封里,信封上用柳风体写着“二皇弟亲启”,这暌违了十三年的称呼在笔画撇捺纵横间带给他一股阔别重逢的挫败之感。
他是天子,是大晋朝的君主,是主宰了这片广阔国土十三年之久的男人,只他一声令下,无论塞北江南或是姿容姣好或是蕙质兰心的妙龄女子皆可承欢于他身下,极近阿谀奉承之事。可他心中唯一牵挂之人,无论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皆将他视若无睹。
他向来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只一次,违背了她的心意——夺了皇位,逼死了长兄,却也无形中在他二人间划下一条老死不相往来的鸿沟,像极了册封大典上自己所戴的十二冕旒——沉、重,红、白、青、黄、黑,五色的玉珠,走路时轻轻晃晃,在日色下荡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光影交错间他走向权势的巅峰,却也坐上孤寂的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