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带兵打仗去了,娜仁每日里蹦着两条小短腿缠着在西戎待了二十余年的叶秋娘,生怕自己一个人嘹亮的歌声孤零零地在广袤无垠的沙漠赤壁中四处打转。
叶秋娘倒也不觉得烦,白日里她牵着娜仁的手送她去练骑射,夜里她便带上娜仁,大手牵小手地走到湖泊旁,与她说故事,说中原的事,说中原的人,却也避免不了说到中原的自己。
每每到这时,娜仁睁着双黑葡萄眼睛看着叶秋娘,正好看到在她双肩后面有一轮几乎挨到地面的白月亮,想起她与自己说的嫦娥和广寒宫的故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秋娘和白月亮,听着听着,垂下了眼皮,恍惚间只觉叶秋娘方才好像融进了月宫里,连只月兔都不能作陪,一个人一株桂树,守了千年万年,对着自己的影子说笑谈天。
“我那时常笑她,一个大男人,女红做的比女人还好,说出去是要遭笑话的……”
娜仁的小脑袋伴着平稳的呼吸声倒在她的双腿上,叶秋娘轻抚她的脊背,望着波澜不兴的湖面,湖面上映着满满的月盘,张了张嘴,像在对那月亮的倒影说话:“她说被外人笑话怕甚,我妻子高兴就成,她还说,要为我亲手缝制一件喜服。”
褐黄色的沙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肩上也不知何时多了件披风。
吉布楚和弯下腰身,将娜仁抱在怀里,轻声道:“这是风口,当心着凉,回去罢。”
叶秋娘点点头,两条腿盘坐太久,站起来时头晕目眩,向前走了一步险些左右摇晃地栽倒。
吉布楚和腾出一只手,捞了她一把,正好结结实实地撞在自己的胸前,这般近的距离,叶秋娘觉得有些不妥,妄想挣脱。
吉布楚和恍若未知地将她抱得更紧,一面走一面道:“你年纪不小身体也弱,娜仁这小鬼头我说过她多少次让她不要总缠着你,你不该总惯着她。”
“先可汗夫妻都不在世了,她只与你我亲近,你三天两头地往外跑,她自然闲不住只能来寻我,哪里是惯着?”
叶秋娘总有这种三言两语将吉布楚和气着的本事,分明是关心她,反过来倒成了她不看管妹妹的不是了。
吉布楚和沉着张脸不说话,手下一松,将叶秋娘放了,抱着娜仁自顾自地迈开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叶秋娘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看着她赌气的背影摇摇头,轻笑一声:哪里是什么可汗,明明还是个三言不合甩脸色给人看的孩子。
棠辞回到凉州,半步不停歇,去了瞿铎营帐内与他议事。
瞿铎听了来龙去脉,怔忡半晌,失声笑道:“这种通敌叛国的事情,你竟丝毫不设防全盘托出?”
即便长途跋涉辛劳了一日,棠辞的眼睛依旧清湛有神,微笑道:“若瞿将军非瞿将军,我自会守口如瓶自谋其事。”
瞿铎闻言,朗声大笑不止,拍拍她的肩:“好丫头,心里这小算盘打得响亮!”他一手捻着胡须,轻轻叹了声气,“我是康乐三年中的武举,若不是先帝隆恩厚重与徐大人破格提拔,官场权贵倾轧,我轻易到不了这个位置。旁人如何我管不着,我却是认死理,骨子里只认一个主子。原想皇帝登基时便与徐大人一并递了辞呈,岂料那时边境西戎逼得紧,为了凉州乃至天下百姓,不得已忍辱负重到今日。”
“我在凉州,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专心练兵。亏得徐大人自湖州传手书与我,令我多关照于你。”瞿铎面露惋惜之意,“他与我都小瞧了你,你哪是不争气没骨头的孩子,短短时日便自个儿走出了困境。”
棠辞颇觉惭愧,摇头道:“将军高看我了,我初时郁郁不振,多亏阿涴照顾我,也多亏瞿烟将军斥骂督导,我的双腿才能渐渐好起来。”
瞿铎眉毛都跳起来了,声音拔高,狠狠拍桌:“瞿烟骂你?这混账丫头……”
棠辞忙将他安抚住:“将军,我如今与布衣无异,瞿烟将军如何对我都使得,再者确是我窝囊了些。”
棠辞怕再次纠缠下去,瞿烟定得吃不了兜着走,于是绕开话头,问道:“将军,以为此事可谋?”
案几上的灯火通明,瞿铎一*朗雄浑的面容被烘得暖融融的,只听他不急不缓地徐徐说道:“再等几日,鲁王荒唐无道,朝廷援兵不至,无需我们反,凉州的百姓自先反了。”
淳祐十三年四月十八,凉州被西戎围困长达两月有余,城门紧闭不出不进,凉州布政使与都指挥使司把控粮仓,凉州百姓自发集结义军几乎踩踏三司大门,怒称朝廷昏庸无能,置凉州人民生死于不顾。指挥使瞿铎将求援不应的事一一说来,声泪俱下如泣如诉,一时民愤四起,呼喝着要瞿铎带领凉州人踏出条生路,哪怕反了朝廷也成。
淳祐十三年四月十九,凉州大开城门,与卓力格图合力进犯邻近二州,中原陷入兵荒马乱中。
淳祐十三年四月二十,金星凌日,天有乱象。
汴州城。
集市上谣言遍布,到哪儿都能听上几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