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祐帝捻须半晌,不置褒贬,忽笑道:“近来时近秋收,事务繁杂了些,朕倒是有些疏忽于你了。之前听闻你竟请了个翰林士子去府上探究学问?怎地突然好学起来,莫是挨了记手板便转性了?”
君心难测,宜阳也不能如幼时童言无忌,话说得多了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再者之前眼见皇帝眸色闪烁藏有疑虑,今日这耳边风吹到这份上怕也够了。
霎时泄气地瘫坐在榻上,宜阳低下头,绞着手指嗫嚅:“父皇您就挑着儿臣打趣,太子哥哥好学是储君本分,鲁王兄好学是勤奋机敏,轮到儿臣就成了赶鸭子上架了么?”
常说女人是水做的,宜阳说着说着当真淌下几滴泪来,淳祐帝哪里还坐得住,忙将她揽到怀里,又是擦眼泪又是赔罪逗弄,好容易哄得破涕为笑,才从案几上抽出份折子,在手里抖了抖:“慷儿想举荐陆禾入刑部谋事,朕批阅奏折的时候想起你那档子事,好奇问了几句,何至于哭鼻子呢?”
鲁王下手果然迅捷。
宜阳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露出一角的折子,未见朱批,心下稍定,吸了吸鼻子:“儿臣原本是不屑于文章诗词的,可那日听池良俊无意间提起今年科举的榜眼时文与词赋都写得极好,若不是殿试作文时所用的墨块堵塞瘀滞以致最后一行落了黑点污渍实该一举夺魁,心下好奇才延请陆禾到府上一探究竟是否真才实论。”
“即便她家徒四壁,在京备考时抄抄诗文集子拿去坊市卖,换取米钱,也断不会沦到锦心绣口栽在粗陋墨块上的地步,足可见还是性子毛躁不周全,朕判她屈居榜眼并不冤枉。”淳祐帝又是一笑,“我大晋人才济济,每三年甄选出来的士子哪个不是八斗之才,以往也不曾见你青眼于谁,那日探了究竟觉得是否言过其实?”
宜阳想了想,轻声嘀咕:“比林先生稍显得与时偕行。”
淳祐帝哈哈一笑,点了点宜阳光洁的额头,轻斥道:“什么与时偕行,不就是想反说林孝通为人泥古不化不讲情面么?你啊,记仇记到了心眼里,他不过罚了你一记手板,亏得朕从不曾打骂于你,否则不定被你在心里如何怨怪。”
宜阳揉了揉额头,垂首道:“儿臣不敢。”
“若当真喜欢……”宜阳闻言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睛里精光闪闪,淳祐帝见状更觉好笑,忙续道,“给你换个讲学先生如何?”
原本不过是想劝阻皇帝暂且不要应允鲁王的请求,陆禾心性不定,理应在翰林院再磨练一两年。却不料皇帝蓦地发话倒是惊醒了自己,细细想来陆禾的身世虚实还未查清,不在鲁王麾下也不便立时效命于太子,这次劝下来了,难保没有下次与下下次。不如以讲学先生的身份强留在府上,如有不妥,即刻进宫将她的女子身份禀给皇帝,又是大功一件,何尝不是迂回折中的好计策?
宜阳心里打着如意算盘,面上嫣然莞尔,俯身谢恩。
时辰不早,淳祐帝命人提灯相送宜阳出宫回府。
待殿门紧闭后,他方沉下脸色,从匣子里取出一封先前匆匆看过一眼的奏折:“臣吏部郎中邢康平,谨按李唐玄武门之变,赵宋烛影斧声,以史为镜方可知兴替……”
大雨滂沱,骤雨如幕,不期而至的一场雨竟停停歇歇地下了整夜。
京师夏季落雨无定时,老天爷变脸比人变得还快,走在街上冷不防被浇上一头水也是常有的事。
次日应卯,棠辞耐不过渔僮的唠叨啰嗦,夹了件累赘的油衣上值。
心不在焉地笔走龙蛇,胸口被昨日秦延谆谆教诲的一番话堵得发闷。
“你倘以为皇帝还是昔日的齐王么?你执拗逞强不过一时意气用事有何宜乎?若长此以往,在翰林院里坐上三五年冷板凳,到得那日,皇帝已是知天命之年,寻常人难以揣测圣意,储君之位岌岌不定,朝臣各自为政。你自是年轻时日尚多可精心谋划无所畏惧,可你心中挂念之人呢?”
“十二年前皇后断指立誓,抛却过往富贵荣华入寺静修,忍辱撑到今时今日你以为是为的什么?不过是昔年云州布政使命人快马加鞭呈到京里急报的其中一句‘废太子与公主含山皆殁,遗体不日抵京,公主永嘉不知所踪,恳请宽容几日再行打捞寻觅’!”
瞳仁微缩,腕部力度失衡,生生将笔划拖拽出一道冗长的墨渍,毁了满卷清逸娟秀的字形体魄。
再长的等待再深的期盼也有因前路漫漫而油尽灯枯的时候,更漏一寸一厘磋磨的是铜壶木箭这等死物,又何尝不在煎熬细软的人心。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揉了纸张扔进纸篓,抬头一望却见陆禾的席位空空如也。
奇也怪哉,竟连个说话散心的人都找不到么?
举步而出,庭院中的梧桐树高可参天,轻风一吹,飒飒落就昨夜缱绻徘徊在枝头叶梢的疏疏水滴。
仰面以观,清晨的一缕阳光慢慢升起,爬上粉墙凌驾于琉璃瓦之上,点缀泼洒了一地细碎的暖黄。
“啪塔”一声,苟延残喘多时的水珠沿着清透绿叶的纹理边缘,淌在树下如玉的肌肤,滚落至温润的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