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阳尚未睡醒,头脑迷迷蒙蒙的一片昏沉,并不想与她过多争执,挥手令她退下:“池良俊方才不是奉了糕点果茶与你么,你自己去前堂享用消磨掉讲学时间,莫要吵我。”
半晌,再未听闻响动,正当宜阳以为陆禾早已退下时,那恼人的读书声又在耳畔嗡嗡作响。
“腾”的一声,宜阳从榻上坐起,攥紧了赭黄床褥,看向面上平静如常的陆禾,咬牙切齿道:“让你舒舒服服地去前堂吃东西你不肯,非要折腾自己折腾我?喜欢念书便莫要停,跪着念!”
陆禾躬身歉意道:“回殿下,臣自讲学授课之时起,便是您的老师。为陛下及东宫太子担任侍讲之人尚且可免去三跪九叩之礼,况乎臣?”
“好,很好!”宜阳脸色由涨红转为铁青,从榻上赤足跳下来,翻了张木桌并一套玉质棋盘棋子,摆在罗汉床之间,捻棋布局。因她只着中衣,两肩怒极而微颤显而易见,半晌才冷笑一声,道,“还请先生为学生讲学授课,无论糟粕冗杂与否,学生自当洗耳恭听。”
陆禾心里越发觉得好笑,宜阳这般怒而无奈的行径倒是头一次看见,腮帮子咬得鼓鼓的,明明眼圈气得通红却抑制着不掉一颗眼泪,不由生出几分长辈逗弄晚辈的羞惭。走上前几步,亦脱了阜靴,上了床榻盘腿而坐,中隔棋盘,面对宜阳。
“先生可知君臣不得同榻而坐?”宜阳抬起眼皮剜了陆禾一眼,“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陆禾浑然不在意,耸耸肩,一脸无辜:“臣骗殿下作甚?”她忽从袖中抽出一叠纸张,于棋盘上徐徐铺展开来,引手道:“看在臣斗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份上,殿下可否赐臣一张软榻坐坐?”
世人皆道女子当政从军实乃牝鸡司晨,紊乱阴阳,我却非以一己之力与天与地与众人相抗衡,争他个阴阳逆转乾坤颠倒,成败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第24章
淳祐帝命棠辞撰写安宁长公主的贺寿词不过是为了颁告天下,以示自己确实是如他当年所打的旗号般清君侧,并无半分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念头,待先帝的遗孤也如待自己的女儿般呵护慈爱。而之所以在诸多翰林臣子中择选了棠辞攥写,也是因为棠辞的笔法为先帝所创的柳风体,能更好地昭示自己对已逝兄长的怀念和对文人士子一视同仁的宽怀胸襟。
可君王终究是君王,功过是非皆在史册无从篡改,既担着一个所谓“圣人”的名头,受万人景仰也被天下瞩目,弑兄夺位的罪名便应永远和那顶十二冕旒一样紧紧扣在头上,再摘不得。
俗话说斩草除根,这位安宁长公主虽是女流,因德宗年间那位丝毫不亚于男子的女尚书,淳祐帝起先也是心存芥蒂,可当时这小侄女儿才将将四五岁的年纪,彼时这场皇家内乱已弄得天下哗然人心惶惶,若自己对一垂髫小儿痛下杀手恐遭人不耻非议,只得将她困在宫中,欲以照顾长公主膳食起居为由,命贴身的嬷嬷每日在她的饭菜里下毒,毒性微弱,久而久之却可毙命。直至又四五年后,某日见嬷嬷手足无措地匆匆赶来说安宁得了失心疯,当时并不肯信,宫中御医与江湖郎中都请到宫中为她治病,结果毫无起色不说,反倒还愈加严重,吃泥土、啃木头,甚至在床榻上如厕并将那些污秽之物塞入口中。
淳祐帝许是见此心软想为自己留一分余地与先帝在地府相会时不至于相顾无言,亦或是纯粹想让自己在稗官野史的书简中名声好一些,又思及御医所说毒/药药性生变以致疯病并不是全无可能,遂渐渐撒手不管,只是一应内侍婢女与家什器具仍按长公主的份额规格配置。
宫门外并无内侍护卫把守,风一吹,地砖夹缝内滋长而出的杂草呼呼摆动,又卷起一片未及时清扫的梧桐叶,很是冷清。
棠辞拎起铜钉朱门上的椒图铜环敲了几下,无人应答。
听见一声厚重的“吱呀”声响,两个窝在角落玩簸钱的内侍忙不迭地将散落在地上的铜板抓回兜里,一并垂手肃立。
慌乱中,一枚铜板从他们的衣兜内跌落,叮叮当当地打着转儿滚到缓步走近的绿色官袍少年脚下。
少年弯腰捡起,将这枚稀松平常的铜币看了又看,忽又将眸子轻飘飘地往前一带,两个内侍顿时面面相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倒是有个反应快也胆大的,立时上前一步惨白着脸奉承道:“这位是……棠大人罢?您来得可早呢,这里偏僻,一路走来怕是累坏了罢?奴婢去给您奉杯茶?”
祖宗家法森严,明令禁止当值的内侍聚集嬉戏,这下可好,被人逮了个正着。他二人被发落到这门可罗雀无半点油水可图的地方来,本是憋了一肚子怨气,再者这里头住着的那位主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谁乐着干老老实实地看顾她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但愿这奉旨来颂读贺寿词走走过场的官员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棠辞手指一弹,将铜币掷回内侍的手中,淡淡一笑:“茶水就不必了,安宁殿下何处,可否通报一声?”
两个内侍俱都怔了怔,半晌才由先前说话的那位笑嘻嘻引手道:“殿下应在内殿呢,大人径直去便是。”面上虽堆满了笑,内里却颇为纳闷不屑:这位大人莫非脑子也不好使?安宁疯人一个,还通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