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脚步声,杂沓地踩在地板上,好像在跑动,有人大喊着“快让开快让开”,有人在低泣,好像还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好像是毓敏秀,我想张口叫她,我想睁开眼睛看她,但我实在累极了,我几乎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挣扎着,但又放弃了。我想到她说不要把每一个人都想得和我一样的话,我想到她说我的爱没有慈悲的话,我的心就被刀刺得再无完肤。我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不想再看见那张令我心碎的脸了。周围变得很安静了,阳光突然很刺眼。我的肚子很轻,我几乎感受不到它了,我疲倦地想到我的孩子可能已经不在了吧。也好,也好。如果我就这么跟着他去了,也是极好的。于是我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白色的世界。白色的阳光,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窗帘,还有白色的风,吹得窗外的树枝轻轻晃动,沙沙沙。我收回目光,看见白色的床单下面我的肚子瘪瘪的,我的孩子果然已经不在了啊!
不在了啊!我疲倦地想。身子还是好累,无处不在的疲乏,就连思想都困乏,好像被扔在炉子上高温煅烧重新打造过一样,每一次疼痛中都带着陌生。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景物有了一些变化。还是白色的世界。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窗帘,黑暗的风,吹得窗外的树枝轻轻晃动,沙沙沙。只是白色的阳光变成了白色的白炽光。我的喉咙好痛,那种煤球烫过的感觉还没离去。我咽了下口水,发现嘴唇被粘住了。
毓敏秀伏在床沿睡着了。她的容颜憔悴了好多,头发胡乱扎成一束,前额和脖颈处都散落了一些。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闭着,大大的黑眼圈几乎覆盖了整张脸。嘴唇还是很红润,多少年过去了,始终让人想一亲芳泽。
我一动她跟着就醒了,迷蒙的眼睛怔愣地看着我,却什么都没说。周围静寂寂没有人声,黑魆魆没有光明,这一片黯淡的白炽光照得四周围白惨惨一片。
“想不想喝水?”她问。声音轻柔温婉,平静疲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一切都在不言中。
我将头别过一边,但她还是起身消失在门口了。周围仍然很安静,没有人声,应该是半夜,窗外有些不知名的昆虫不甘寂寞地叫嚣着。窗户还没有关紧闭,有丝丝的风从缝隙里挤进来,窗帘轻轻地扑扑摆动。没一会儿,她回来了,拿着我用惯了的那个杯子。我低着头,余光看见她捧着水杯轻轻地吹,氤氲地雾气升腾起来,洇湿了她的眉眼。
“你为什么还要来?”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大概还是隐隐期待着什么吧。我总是这样一个人,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的手顿了下,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水杯交到我手里。水温刚刚好。她的话却像一块大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孩子很好。”她说。
我的手一抖,水洒了一些在被子上。她接过我手中的杯子,拿回毛巾之前,水已经完全渗进去了。
“虽然只有七个月,但总算是活下来了。她很漂亮,是个女孩。心肺功能有些先天不足,但医生说只要后天照顾得当,和其他孩子不会有所不同。天亮之后,你可以去看看她。”
我重新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润过喉咙,流进胃里,能感受到一股温暖。它本应该停留在腹部的位置,但它一直流一直流,流到了下[身的位置,变成了一阵一阵撕痛。
☆、第 57 章
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我的女儿降生了,单名一个惜字,取自失而复得,惜而待之之意。她只在我肚子里呆了七个多月就被迫出世了。医生说她刚出生的时候还不满五斤,就比巴掌大点的肉,却是一个鲜活的完整的生命。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看上去比当初的静男静贤更小,更瘦,更红,更虚弱。小手小脚蜷缩着,在温箱里呆了大半个月,终于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一个正常的开始了。我抱着她,看着她的小脸、小嘴、小手、小脚、小屁股,感受着她软绵绵的身子。她的皮肤还有些褶皱,她的小腿偶尔会乱踢一下,她的小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她那么小,又那么有灵气。我曾经想要通过疯狂地跳绳结束这疯狂的一切。我真是个残忍的母亲,残忍得令人发指,但她终究在我的魔掌下活了下来。
她就像静男静贤小时候的翻版,一样的小,一样的不安静,一样的经常哭,不爱喝奶,但是她很喜欢静男。每次看着静男像个小母亲一样照顾她,摇摇篮,跟她说话,哄她,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动容。在白天,她是静男静贤的;只有喂奶和晚上的时候,她才是我的。这个迟到了三年的孩子,每天晚上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躺在我和丁建业婚姻的缝隙里。我们曾经那么渴望她的到来,但她真的来了,我们又一直浑浑噩噩着,如同置身梦幻。她背负了太多,背负了丁建业曾经心心念念想要洗刷的耻辱,背负了他对于世俗的交代,提醒着他我这个背叛了他的女人给他带来的痛苦。她还背负了我对爱情的诺言,爱情对我的背弃,提醒着我已经成为一个母亲的事实,她甚至提醒着岁月的无情,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她的本身,她仅仅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的事实。
丁建业只字不提孩子早产的事情。他不提他如何在血泊中把我救起,救下这个孩子,他甚至不去看我。他看着我的眼神,冷漠、深邃、幽怨,就像瞧着一个罪孽深重的陌生人。所有的话从毓敏秀的嘴里转述,所有丈夫的责任由毓敏秀代劳。这或多或少冲淡了我对这个新生女儿的陌生感。他们抬我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已经晕过去了,我醒来之后,她告诉我我有一个女儿。她说透过锈迹斑斑的玻璃窗子后面可以远远地看见她安静地躺在温箱里,那么安静,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似的,但是只要你仔细地看,你就会看见她的胸膛在一起一伏,虽然很慢,很轻,几乎察觉不到,但她真的在呼吸。那就是生命。跟怀孕的时候用手摸在肚子上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轻微的跳动,连着自己的心跳。这就是母子。她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连着你的筋骨你的血肉,一辈子都跟你不离不弃。无论身在何方,那都是另一个你的存在,你的延续。
“善待她,就是善待你自己。”她这样对我说。
我的女儿就这样来了。我们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女人,又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母亲,从我们还在自己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这就已经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无论如何兜兜转转撞得头破血流,这条才是归途。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确定她真的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的身体也出现了一些变化,腹部的皮肤变得粗糙多皱,下面的韧带出现了微白的条纹,皮肤看上去不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而像一床宽松的被单。那是生下丁惜之后不久,我绝望地意识到一切都太晚了,纱布绑缚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丁惜那张无牙的齿龈在啃啮允吸着我的乳[头,就像在吸食着我生命中最后的缓缓流逝的青春和美丽。我绝望地看着这一切,终于相信那个小小的身子,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确实是从这褶皱的被单下面出来的。因为这个事实,我觉得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可能面对她露出这满是褶皱的肚皮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们没有再提及那天的事,好像因为丁惜的到来再说任何私人感情的话都是不忠、都是背叛,好像我终于可以确切地体会到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各自的孩子,真的不应该再有任何非分的想法了,我终于可以确切地体会到她话里那句违背人伦的话了。错了,一切都错了。从我决定嫁给丁建业的那一刻开始,不,也许是更早的时候,从我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错了。所有经历,都应该还给岁月。
有很长一段时间,马夫人没有再来了。丁建业除了关心丁惜的状况之外,和我再没有交流。这很奇特,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孕育着同一个孩子。我难看的腹部和下垂的胸部对于一段四年的婚姻而言,似乎也已经到了倦怠期。我们再没有性。我们依然会均匀地平分半张床,和气而陌生。表面上,我们只是一对不那么恩爱的夫妻罢了,谁又说夫妻之间一定要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呢?我每天周旋在戏班和三个孩子之间,看着毓敏秀逗着她们,看着静男静贤关爱丁惜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我就觉得日子如果这样天长地久,也不算那么绝望。
小丁惜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她很幸福,长得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甚至比正常出生的孩子还要健康。丁建业疼她、宠她,给她买了很多营养品,定期带她去医院检查,恪尽着他作为父亲的责任。静男每时每刻陪着她,静贤牙牙教她说话。她们也有把她弄哭的时候,毕竟都还只是三岁的孩子,但那是极少数时候。总之,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丁惜享尽了所有人的宠爱。静男还是那样活泼,听说是校园一霸(她常常把静贤保护得很好,偶尔被告些小打小闹的状),但始终无关痛痒。马夫人送的颜料被她胡乱涂抹了几件衣服之后,被毓敏秀没收了。静贤身子稍弱,性子喜静,对算术很具天分,四五岁就能做简单的算术了。
丁惜长到三岁,到了去幼稚园的年纪。静男静贤上了国小。每天她们一起吃完早餐,王玉桂会送她们去学校。但是,丁惜很不适应那个陌生的环境。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孩子让她很好奇,又很害怕,第一天她拉着我的手远远地站在人群中张望,一张小脸严肃安静,什么都没说。不断有人离开,不断有孩子哭闹着找妈妈,接着她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她哭闹着找静男和静贤。我束手无策。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能适应那段空白的时间。后来,很自然而然的由静男静贤领着她去。对此,静男很是责无旁贷且义无返顾。因为除了那些没玩没了调皮捣蛋的告状外,这是她在学校里第一次得到老师的赞赏。她兴奋地抱起丁惜(差点摔倒了),挥舞着两只小胳膊兴高采烈地对我和毓敏秀说,老师夸奖她真能干,这么小的年纪就会带妹妹去学校了。从那之后,每天都是由静男和静贤带着丁惜去学校,没有出错过。那段约莫一刻钟的路,沿途种着一排排相思树,夏天的时候开满一路黄绿色的花朵。树下有卖各色早点的小摊,有小规模的早点店、便利店、文具店、体育器材店。每天毓敏秀都会远远遥望着那三个小小的身子涌入人流,才开始一天的训练。有时候我会恍惚觉得日子可能就这样天长地久了,然后有一天,不幸再次出其不意地叫醒了我们。
☆、第 58 章
幼稚园老师打电话来说丁惜生病了的时候,我大概在准备演出或者正忙碌于什么事情,没能及时地接到那个电话。丁建业没有通知我,等我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件事火急火燎赶去医院时,就只来得及看到那双紧紧关闭的双层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得多了,人心就会变得冷漠,我看着门上那扇亮着手术进行中几个荧光字样,心里竟没有了多少动容。窗台上仍躺着几只死苍蝇的尸体,阳光明晃晃地透过玻璃射进来。在很多年以前,我看见了一个满是红色的世界。我曾跪在一个相似的地方祈求上苍原谅。我仅仅唯一的一次自私,差点导致了她不能睁眼看看这个世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严格地茹素,我严格地日行一善,我再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会来到这个地方,经历这种煎熬的等待。
丁建业焦躁地走来走去,他的皮鞋不停踩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他严厉叱问幼稚园老师给丁惜吃了什么,斥责她的不负责任,她唯唯诺诺地回答说是营养粥菜,和所有同学一模一样。午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只是后来游戏的时候突然就哭了起来。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充满了愧疚和不安,听起来就像要哭了似的。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左眉稍上有一颗褐色的痣,她的人生还苍白得像一张白纸。我不忍心,我劝丁建业说,等医生确诊之后再追究也不迟,既然来了医院应该不会有大事。如果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的话,我一定会收回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同情那个泫然欲泣的小姑娘。我一定不会把自己暴露在他的满腔怒火下,但是什么都太迟了。
他眉头紧蹙地盯着我,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现在里面那个躺着的,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诶!你怎么可以把话说得这么轻巧,这么若无其事?”他隐忍的怒火在空旷的过道里啪啪地燃烧起来。幼稚园老师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而我只是张着嘴,怔愣着。
“你表现得像个无事人一样,如果换做别人,你是不是也能这样若无其事?”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若无其事,或者只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我没有亲眼看到她泪水涟涟地望着我,没有亲耳听到她嗓音嘶哑地向我喊痛,没有看到白皙可爱得像天使一样的小脸憋得像猪肝似的,所以我不能判断我说得是否都太轻巧了。但那一刻,我的心咯噔地漏跳了一拍,就像走在大街上无端端从楼顶掉下一盆花在面前,惊惧,忐忑,又带着莫名的兴奋和痛恨,好像终于可以通过切肤的疼痛知道自己还活着,而又痛恨被人洞悉这羞人的活着的动机。我的话开始带着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