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概随便走走吧。世界这么大,总会有落脚的地方的。”
接着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她用碟子把苦瓜牛肉装好,可是因为多次停炒,已经炒焦,她看了看,走到屋角,倒进了潲水桶里。
“若实在无处可去,就留下来吧。”她轻轻地说。
“我的意思是,戏班需要你。如果你走了,小旦就没人演了,你也知道,底下那些二线三线小旦,还欠缺火候。你要是走了,戏班可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秋菊,你知道她怀孕了,顶替不了你的位置。还有石兰,你知道,她和一个医生恋爱了,可能要去做医生娘了。其他那些小旦,你都知道,也没有特别出色的了。就算有一个好苗子,也还需要磨练好几年才能独当一面。所以,戏班真的很需要你。”
她似乎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起来。等她终于停下来了,我才问:“你呢?”
“啊?”
“戏班需要我,那你需要我吗?”
那双迷蒙的闪亮的杏仁眼,怔愣、迷惘、闪烁、回避。她低下了头。
最后她说:“先吃饭吧。”
我终究没有等来一句肯定的话。若是以前,我定然会认为这就是肯定的回答了,只要她肯迈出一小步,甚至只要有一点点走向我的倾向,我就算跪着走一百步一千步,我也会跪着走完。但如今,我看着遍体鳞伤的自己,看着我已经溃烂发脓的膝盖,我再也走不动任何一步了。
晚饭之后,丁建业借口买烟出去了,大概是刻意腾出时间让我们母女最后独处,往后再见是不知人事几番新了。丁惜安静地窝在我的怀里,黄金档在播《包青天》。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女干,江湖豪杰来相助,王朝马汉在身边。当陈世美假装授意将秦香莲接回驸马府,并用两个孩子的性命要挟秦香莲签下休书时,丁惜跟着两个孩子哭了起来。在她只有四岁的认知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喜怒哀乐。她曾经不小心踢到桌脚上,蹲下来却不是检查自己是否受伤,而是问桌子伤了没有,还诚挚地向桌子道歉。这个纯洁如白纸善良如佛陀的孩子,她没有责备桌子挡出了她的去路,没有责怪桌子踢伤她的脚,恰恰相反,她充满悲悯地关心那个伤害她的事物。老话说三岁看大,八岁看老,我想着她长大以后必然不会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大概就是我最大的福祉了。
我哄着她,接着电话出其不意地响了起来。毓敏秀走去接听,平静过后是她强制压抑却仍然颤抖的声音。
“出了点事,我要去处理一下。阿凤你跟我去。阿母,你看着静男和静贤。我们今晚可能会很晚才回来。”她快速安排了所有事情。
“出什么事了?”王玉桂问。
“一点小事。”
但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会是小事,从她紧张的神情和再三的催促可知,只可能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她跟着我进房,才在我身边轻声说丁建业出事了,情况不太客观,叫我把丁惜带上。秋夜凉爽,一片幽静,耳畔呼呼啸叫的风,似乎在回应这晚不同寻常的故事。
☆、第 62 章
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从王玉桂抱着丁永昌痛哭失声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漫漫洪荒,时间长河,人作为一种最长只能存活百余年的生物存在,实在是沧海一粟。每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遵循这可耻的时间流,最后临了临了,还要留下一具腐烂的躯壳。这个躯壳的主人,无论生前如何高贵或者低贱,如论如何受人推崇或者遭人遗弃,死了都只是一副躯壳,一样会长出蛆虫,一样会面目全非,一样会成为空空髅骷。这是失去,也是存在。所以死亡,既是失去,也是存在。死亡最大的幸福大概就在于对人世的痛苦再也无知无觉,尊崇也好,耻辱也罢,就算最后躯壳被人拖着脑袋撞到门槛上,就算下[身失禁躺在一堆秽物中也都无所谓了,甚至还因为人们冷眼旁观所激发出来的悲悯,使死亡更富有了感情和高尚,因而也就具有了尊严。反正,死亡的尊严是留给别人看的,从来都与自己无关。
林佳喜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眼睛肿得像一个桃子,那个跟丁惜一般年纪的女孩子在她旁边。她在医院门口等着我们,一见我们就开始喋喋不休。
“他们说他肋骨断了。他们说要马上手术。他们说要家属签字。他们不让我进去。他们已经进去很久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哭起来。她的小女儿笨拙地帮她擦眼泪。毓敏秀安慰她。她一直说着没事没事的,就像在源源不断地往那身体注入勇气和信念似的。丁惜完全懵了,大眼睛只盯着那小女儿怀里的两个一模一样的木雕。那是用一块薄木板连接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房子,中间部分用链条连接的玩具。扭动链条就会发出悦耳的音乐。
“我爸爸说要送一个木雕给我做生日礼物。”她像自言自语又像对那小女孩说。小女孩下意识地将手上的木雕藏到身后,保护好。丁惜就被这个小小的动作伤害到了。她过骄傲地扬起她的头颅,即使从来没拥有也装得底气十足,“比你这个更大,更好,更漂亮。”
小女孩躲到林佳喜身后,她似乎没有心情应付丁惜的嫉妒。没有人说话。角落里站着一个桀骜的查甫郎,二十出头的年纪,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接着,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们陆续走出来。一个医生道歉说他们已经尽力了,只是送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的肺部被一根折断的肋骨刺穿了,他的呼吸几乎已经停止了。他的肋骨还断了好几根。总之,是回天乏术了。林佳喜悲恸的哭声一下子响彻了整个过道,抑扬顿挫的,就像歌仔戏里面的苦旦。毓敏秀抱着她。丁建业盖着白床单的身子躺在床上,从我们中间推过去了。那医生挤过我们,也离开了,没有什么表情。我想大多数医生都是披着救死扶伤的外衣,藏着一颗冷漠无情的心。他说要家属签字。我下意识地跟了上去。我已经完全忘了就在白天,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我们已经签下了离婚协议。我三笔两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没走两步,又被那护士叫住了。那是一个小个子护士,站在护士站后面垫着脚尖才略微探出点身子。
“你们到底谁才是死者的家属啊?怎么两个名字不一样?”
她递给我两张纸,一张病危通知书,签字的是林佳喜;一张死亡通知书,是我刚刚签下的。我一时语结,只支支吾吾着“我……”,那护士以为我说的是我才是丁建业的家属,又问:“那这个林佳喜又是谁啊?不是家属怎么可以冒签病危通知书呢?这是要追究她责任的。她人呢?”说着从我手上夺过通知书,嘴上不耐烦地啧啧两声,就要走出护士站。
我忙拦住她,“她才是死者的家属,是我签错了。”我实在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
“签错了?”她挑眉望向我,又不耐烦地责备,“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吃饱了撑的,这怎么能签错呢?这是可以随便签的吗?”埋怨完了,将那张死亡通知书上的字狠狠划去,命令道:“叫死者的家属过来签字!”
我只能灰头土脸地往回走。毓敏秀已经扶着哭做一团的林佳喜走过来了。两个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她们已经忘记了彼此的嫉妒和不快,在痛苦的环境里结成了联盟,虽然那小女孩仍紧紧地保护着那两个一模一样的木雕。
“他们说要家属签字。”
毓敏秀和林佳喜震惊地抬起头看我,怔愣了一会,又同时低了下去。林佳喜吸了一下鼻子,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太平间里很冷,冷气嘶嘶地向外冒,像从夏天一步走进了冬天。林佳喜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三打抖。她慢慢地在床头的吊牌上寻找丁建业的名字,在他床前停下来。他身上盖着白床单,上面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他身子的轮廓清晰地凸显了出来,只是有些地方扭曲了。他躺在一大群白床单中间,那么毫不起眼,那么冷清。
死亡是人生的一项必修课,总有人得天独厚处理得慢斯条理,总有人略有欠缺以至于匆匆忙忙奔赴,也有些人可能连想都没想过,人就死了。我的手始终有些颤抖,空气有些凝重,带着凉凉的死亡的气息。法律意义上,他的死已经与我无关。可我记得,曾有一年夏天,我们曾经很近很近地靠近过死亡。我们躲在厚重的木门后面,却觉得自己无遮无拦。他牵着我的手,曾经给过我一种叫做安全感的东西。在以后的岁月,他曾经想好好地爱我,只是我辜负了他。就为了这点恩情,我想我应该送他最后一程。
林佳喜颤抖地掀开盖着他的白床单,只到他脖子的位置。他的右眼眶撕裂了。右颧骨有擦伤。额头上有伤口,头发上粘着一些血迹。除此之外,他还是跟过去一样,只是脸色变成了暗青色。她没有再掀下去。我不能想象肋骨断裂刺穿肺部是什么场景,是不是像建筑物的框架轰然倒塌露出钢筋水泥样的支离破碎,我不敢看。他的一只脚露在外面,分开的五趾僵立着,就像被什么东西冻僵的五指。
林佳喜的声音从轻轻的吞咽声慢慢变成了压抑的流泪声,再变成抑扬顿挫的哭叫声,带着一些喃喃自语似的咒骂,就像歌仔戏的苦旦连带着唱词一样。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她唱苦旦应该也会和她的小旦一样出色。我猜她可能会像那些撒泼的女人一样疯子似的冲上去揪着那人的手臂摇晃再摇晃,叫嚣着还她的丈夫,哭喊着他猪狗不如,害她失去了生活的支撑,还应该抱着孩子头发散乱地跌坐在地板上,以博得大家的同情。那个愣头愣脑的查甫郎,还青涩地只能用反叛和假装坚强来伪装自己的勇气,还可以通过眼泪博取同情和金钱。但她没有那样做。大概不是因为她仁慈或者矜持,她只是没有立场而已。
我平静地走到门口。毓敏秀抱着丁惜看着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丁惜趴在她的肩头睡着了。她还不懂得死亡,不懂得有些失去一辈子都不会再遇上了,甚至对父亲的概念都很模糊,就像她曾经对桌子说对不起一样,她甚至以为所有人的父亲都叫丁建业。那个小女孩站在毓敏秀的身边——林佳喜不让她跟进去。
走回家的路似乎很漫长,路灯忽明忽暗,把我和毓敏秀的身影拉得细长细长,就像多年前我们曾肩并肩走到村外采艾草一样,只是肩头多了一个脑袋,一点点重量。朔风紧起,夜越发冷了。若是往常,若放诸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只怕没有一个女人能平静地谈起自己丈夫的婚外情,只怕也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平静地听另一个女人谈起家弟的婚外情,只是因为这段情牵扯了太多的人,而我们都牵扯其中,甚至是罪魁祸首,又刚刚经历一场死亡的洗礼,所以毓敏秀也就平静地听我讲完了林佳喜的事。在夜色忽明忽暗的掩饰下,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袒露自己的内心,以一个局外人的口吻讲诉自己的故事,自己身处的是是非非里,好像借着丁建业的死,我的爱情终于见光了。
“有时候想想,人可能是这世上最脆弱的生物了。一场小感冒,一次粗心地过马路,都有可能随时丧命。在死亡面前,可能我们才会发现我们曾经的执着、贪婪、恋恋不舍、期期艾艾,甚至是痛苦,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多么微不足道。”
可能即将离去,也可能是赤[裸裸地面临死亡,我的话一下子收不住,便絮絮叨叨开了。这三年,我们日日相对,却没有这样贴心地说过话。
“在花莲的时候,我在一堆废墟中找你。那些尘土不断落在我脸上,天空很暗,我什么都看不清,可是我知道我必须找到你。我很害怕,我害怕就那样和你天人永隔。我还什么都没和你说,我还没看够你的样子,我怕我还记不住你的脸,我怕不知道下辈子该去哪里找你。”
丁惜安静地沉睡在我的肩头上,挡在我和毓敏秀中间。我没有打算将她调转在另一个肩膀。可能没有她的阻隔,我也没有勇气说这么多话。我的余光扫过毓敏秀,她没有看我。她低着头,看着前路。灯光照在她脸上,一片明灭。我接着说下去。
“幸好后来你又回来找我了。那时候我以为你懂得,可惜命运的脚步太快了,我什么都来不及说,静男静贤就来了。再后来,你生下她们的时候,我在急诊室门外等了整整一个晚上。那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时光,我数着时针的滴答声,数着地板的裂纹,数着窗台上的死苍蝇。我寻找一切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其实我什么都看不清,我的眼睛里全是红色。那时候我害怕你再也不会出来了,我害怕他们对我说已经尽力了,我连哭都不敢哭,但我还是流了很多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