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莫名的危机感。
尽管张享背对着晏怀章,身上还盖了被子,可他背后好像有一双眼睛在虎视眈眈地窥视他,烫得他脊背刺痛。
偶尔掀过的纸张,男人轻缓的呼吸,床铺咯吱,各种细琐的声音放大了一般充斥在张享耳朵里。
他紧紧闭着眼,却怎样也做不到心静而后入睡。
而且这种危机感越发强烈,最后他实在受不了,猛地转过身,睁开眼。
对面床上,晏怀章脸上戴着一副无边眼镜,在灯下仔细地看剧本,时不时还闭上眼睛默背一会儿,并没有注意他这边。
张享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直觉来。
不过男人的直觉百分之九十都是无稽之谈,他这样安慰自己,又好笑自己自我意识过剩了。
就自己现在这熊样,人家影帝凭什么关注自己?再说,自己态度还这么恶劣,晏怀章没事来碰钉子脑子有坑吗?
这样想着,张享又缩进被窝,慢慢数绵羊。
没多久,他又感到了危险的目光,这一回他坦然地告诉自己一定是错觉,心无旁骛地继续数羊。
只是,张享忽略了一个事实——人性本贱。
第二天一大早,张享就赶到了拍戏的海滩上。
剧组在这里搭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木头屋子,作为郑谦奕回国后带着儿子落魄居住的住所。
栾导见到张享,热情地搭他的肩膀:“小张你是海州人?”
“嗯,是。”张享笑着说。
“怎么,没回家看看?”栾导语重心长地说,“你的戏明天才有,今天给你放个假。”
张享神色一暗,说:“不用了,我家人……”
栾导以为他家已经没有人,连忙岔开话题:“那你作为东道主总得请请小朋友们吧?”
“这是当然。”张享扯开一个笑容。
“海州是个好地方,现在很少能找到没有开发过的小渔村了。”栾导面对旭日初升的大海,张开双臂感慨。
四月底的海边还非常冷,尤其在清晨,咸湿的海风吹得脸颊生疼。薄薄的海雾在海面上弥漫,阳光微弱得穿不透它们,散射开来,橘红的色彩仿佛浸染了天与地之间的一线。
过不了多久,海风与阳光会驱散这层薄雾,眼前豁然开朗,这海才揭开自己的面纱,露出他宽广的一面。
张享看得痴了。
他虽然生在海州,但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海。
当年他年少气盛,认为山才更磅礴气势,如今他才发现,再怎样磅礴,也不如包容万物。
尖锐的棱角被岁月逐渐磨平,他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抱歉来迟了。”
过了半小时,晏怀章抵达片场。
现在剧组的人已经敢跟他开几个玩笑,便笑着说:“晏哥,你看张哥老早就来了,你们住一起怎么这么晚?”
晏怀章叹道:“他看我昨晚太累,今早才没吵醒我,对吧?”
张享听到他又在大言不惭地扯谎,只是皱了皱眉,不好当场驳他面子,只能点点头。
晏怀章很快上了妆,栾导拿着剧本过来,先说了一句:“没发现你跟小张能合得来。”
“我也是海州人,老乡之间嘛,共同语言比较多。”
“是吗?”栾导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怎能看不出他俩的龃龉,“人家可不愿意跟你凑活。”
晏怀章不以为意:“目光要放长远,栾老。”
“拍戏拍戏!”栾导拿剧本使劲砸了下他的脑袋,他老了,看不懂年轻人的世界了。
晚上不用拍戏,张享果然做东请客,全组二十几号人浩浩荡荡开往海州市里。
离开这么些年,他这个本地人已经摸不上哪里是哪里,还是晏怀章出来找了当地的朋友订了房间。
席上大家才知道原来晏怀章也是海州人,登时关注点跑偏,从张享做东变成了晏怀章做东。
晏怀章大方地挥手:“吃吃吃喝喝喝,别给我省钱。”于是宾客尽欢。
作为原先的“主”,张享反而被晾在一边。
不过他对酒桌应酬这一套一向不在行,反而落得清闲,端着一碟蛤蜊剔肉吃,别人让酒来者不拒,但却不主动跟人拼。
可惜现在不是秋天,不然螃蟹扇贝肥美,可以吃得痛快。
不知不觉,他面前已经堆了一座小山。
晏怀章跟他旁边的人换了位置,坐到他旁边也剥起了蛤蜊。
“不开心?”他冷不丁问。
张享回:“还成。”
“明天是我们俩的重头戏,今晚回去先对对戏,还是别喝酒了。”
“……”张享没搭理他,不过再有人给他倒啤酒时,他没有喝。
因为有导演坐镇,这群人没敢太疯,酒足饭饱后回了宾馆。张享和晏怀章一路沉默地到房间,前后洗去酒气,面对面坐床上,人手一本剧本,一句一句地对台词。
这些日子以来,张享对拍戏有点心得,他的戏份琐碎,能发挥的地方很少,不过他看得多,学得也多,如今与几位老戏骨配戏时,已经能应对过去,虽然NG吃得还是多,可再也不会犯低级错误。
“你也有今天!”张享揣摩着刁金阳的语气,念道。
晏怀章摇摇头:“不太对,他此时应该是小人得志那种猖狂感,你太软了。”
张享又试了几次,晏怀章还是摇头:“感情要到位。”
次数多了,张享难免沮丧起来。
晏怀章放下剧本,直直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讨厌我,甚至恨我。”
张享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旧事重提,一怔后脸色难看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就像刁金阳对郑谦奕,得志便猖狂,在羞辱你?”
张享的神情冰冷起来,自嘲道:“难道不是?”
“不是。”晏怀章闭了闭眼,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们继续吧。”
直到深夜,张享才把握住了那种感觉,晏怀章跟他道了晚安,黑暗中,他望着虚无的黑夜,说:“你可不可以试着接受一下我?”
张享没有给他答案。
真正与晏怀章对戏,张享才察觉到两人间差距有多大。
第一次不出意外地NG,栾导喊停后,张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杯子大口灌水,脊背都湿透了,化妆师给他脸上重新上粉,不免抱怨一句:“这么冷还这么能出汗。”
张享尴尬地笑了笑。
晏怀章演戏以有张力有爆发力著称,跟他演对手戏的确倍感压力。何况这场戏,他还要面对落魄的郑谦奕,表现出趾高气扬来,可谓刁金阳本性暴露最充分的一场。
昨晚他们排演过很多次,晏怀章不厌其烦地与他尝试各种可能,可排演毕竟是排演,真的站在片场面对镜头,一切还要靠临场发挥。
他闭眼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表现,又琢磨了一会儿重新拍,接二连三依旧是NG。
栾导的脸绷得很紧,但依旧不紧不慢。他笃信慢工出细活,拍戏也要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磨,尤其在大荧幕上,演员的每个细微表情都可以决定角色塑造得是否成功。
张享吃NG是预料中的,可他对晏怀章的表现也有一些不满意。自从来海州,晏怀章好似近乡情怯,演戏时软了一些,可郑谦奕是一个非常非常硬骨头的人,就算刁金阳得意洋洋来羞辱他,他也只是忍了下去,没有自怨自艾。
这样的郑谦奕怎么能软呢?
栾导看了几遍回放,把他俩叫过去一起看。
不用栾导提醒,晏怀章也敏锐地发现了问题。
他不由地看了一眼身边神色严肃的张享:“你觉得呢?”
张享说:“我应该是狐假虎威的,这里更像色厉内荏。”
“昨晚我们配的第四种可以试一试。”
“嗯。”
两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意见,便又进入状态。
“郑少爷,你也会有今天。”刁金阳脸孔狰狞,疯狂地笑起来。
郑谦奕身着破旧却整洁的长衫,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卡!”栾导大声喊了句:“刁金阳情感太过,郑谦奕情感太压抑。”
晏怀章没有不耐烦,对张享比了个手势,示意继续试下一种。
一场戏从中午一直拍到傍晚,才符合导演的心意,剧组的人都疲倦地瘫在原地不想动弹。
张享洗了脸上的中年妆,戏服也没换,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打盹。
栾导端着杯热茶凑过来跟他一起等盒饭,夸了一句:“今天表现不错。”
张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位大导演是典型的打两巴掌给一颗枣的类型,拍完戏就来哄一哄,拍起来不满意就骂得狗血淋头。
“我呢?”
晏怀章已经换了常服,坐在张享身旁,斜眼觑他。
栾导没好气地说:“我想把你那层高高在上的假皮撕下来。”
“谢谢导演夸奖,您这句话比金希奖的奖杯还有分量。”晏怀章诚恳地说。
“昨晚对过戏了?”
“是,多谢晏哥指点,不然今天肯定出问题。”
晏怀章看他一脸真诚的样,心里痒痒着,但又不能戳破,只好继续夸他:“那也是你有天分,一点就通,咱们以后还得多多交流切磋。”
张享嘴角一抽,假惺惺地说了句:“求之不得。”
栾导感慨道:“果然应了那句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这次挑对人喽,能让你小子提携的人不多见。”
晏怀章眉眼一弯,笑说:“我们不仅是老乡,还是同学,朋友,对不对?”
张享面无表情地说:“是……吧。”
“可惜小张就快离组了,不然你们之间多几场戏也蛮好。”栾导惋惜地摇头。
“那你就不要退休嘛,再拍几部,来个双男主,我和阿享来给你当主角,怎么样?”晏怀章亲昵地说。
听到他这样叫自己,张享浑身鸡皮疙瘩全立起来,偏偏还不好发作。
栾导道:“拍戏折寿,我还想多活几年。”
他这辈子起起伏伏,想做的工作,想拿的奖项都得到了,这般圆满最好,既然已经决定离开,那就不必有所留恋。
“你看我那小院,跟你阿姨一起种点花花草草多好。”
“是是,等丰收了我一定去看你们。”晏怀章厚颜无耻地说。
栾导紧张起来:“你答应送的酒还没影呢,别惦记我的菜。”
“我是那种不守信的人吗?这里有个见证,阿享,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让这个老头子出出血。”
张享不给他面子,道:“你自己馋,别扯上我。”
再一次自讨无趣的晏怀章尴尬地抓了抓后脑,栾导看两个人斗嘴,笑得前仰后合。
计划顺利的话,一周内拍摄任务完成,剧组就可以赶赴法国拍摄晏怀章剩余的戏份收尾,谁知连续几天阴雨,彻底打乱计划,全组只好暂停拍摄,守在宾馆等天晴。
晏怀章对此求之不得,不过他并没能如愿,因为张享一大早就离开了宾馆。
不过用头发想也猜得到他会去哪里。
晏怀章拿着剧本去栾导房间,剧本是栾导自己写的,哪怕是正在拍摄,也免不了修修改改,没准第二天要拍,头天晚上剧本才刚改好。
自从确定来海州,他就一直有个念头,不过直到昨天才最终成熟,打算跟栾导建议一下。
“加戏?”栾导从眼镜上方看过去。
“对,加一场学校的戏。”
栾导道:“怎么忽然有这个想法?”
“第一,我们之前拍过郑谦奕与刁金阳少年时在学校的戏份,那成长后对比一下会更让人唏嘘。第二,海州中学的建筑非常有怀旧感,一定合你的口味。”晏怀章信誓旦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