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位于郊区一座厂房内的片场时,晏怀章的镜头还没拍完。吴省在监视器后面看了一会儿,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抽。
他在那儿心急火燎地为晏怀章担忧,这厮还能心无旁骛地演戏,难道这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吴省深深地感到心累。
好在没有等太久,谢晓峰喊了声过,晏怀章便弯腰把高跟鞋脱了拎在手里,光着脚丫往这边走。
他看到吴省,点点头,先去看回放,看完后一双细眉皱在一起,道:“再来一遍,这里我的表情还不到位。”
谢晓峰没意见,他也是个精益求精的人。
“等会等会!”吴省打断他,“有几件要紧事要跟你说,小谢,耽误半小时。”
谢晓峰自然不会说什么,吴省拽着晏怀章到用木板搭起来的简易休息间里,把手里的几张纸递给他。
晏怀章掀开看了一遍,嘴角一扯,微讽:“意料之中,有意思。”
“我觉得这个走势不正常,往年烂片成堆,也没见反响这么恶劣的,我查了一下,这事,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晏怀章捏捏眉心,疲倦道:“是赵西亭吗?”
吴省没想到晏怀章一说就说到点子上,惊讶地反问:“你知道!”话一出口,他一寻思赵西亭和张享的关系,了然了。
“万万没想到啊,蓝颜祸水!”
“别乱说。”晏怀章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额头,“他倒是蛮聪明,借了点东风就想玩赤壁,哼。”
吴省面露忧色:“公司已经开始引导言论了,但是……”
“但是,现在的观众不是好糊弄的。”晏怀章冷笑。
吴省无奈地叹气。
晏怀章沉默一会儿,道:“我心里没底。”
吴省也沉默了。
他们心里清楚,现在不再是一份通稿就能遮天避地的时代。现在就盼着舆论没有把矛头指向晏怀章,批判的重点放在电影本身上,但既然有赵西亭的影子掺和其中,那殃及晏怀章,是迟早的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晏怀章平时非常小心,私生活也很干净,赵西亭想抓他把柄不容易,但是,想黑一个人是没有成本的,俩嘴皮子一碰编出点谣言就能给人泼一盆脏水,真是防不胜防。
“静观其变吧,还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晏怀章微微一笑,犹带着艳丽妆容的面孔在昏黄的灯光下分外妖异。
吴省浑身恶寒:“你别这样对我笑,我承受不来。”
晏怀章斜靠在扶手上,翘着二郎腿:“说正经的,我这个月走不开,张享那边你和崔岩多联系照看着,赵西亭忙着搅混水,难免不在他面前插一脚。”
“说起张享,有件事忘了说,《孤岛求生》想邀请你参加第一季最后一期的录制,当初跟怡悦那边的合同就只有一期,我看了下档期,公司也同意了,你没意见的话我替你签字。”
晏怀章问了问时间,大概年后,跟《梦魇》的拍摄没有多大冲突,就同意了。
其实就算有冲突他也不会拒绝,他怎么会放过与张享相处的机会。
11月2号这天,张享请了一天假,联系了徐炼,打算回海州一趟,一大早的飞机,抵达海州时,徐炼带着妻子在机场迎接他。
张享亲热地喊了声嫂子,上车的时候发现徐炼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才知道她是怀孕了,心里懊悔带的礼物没有适合女人和婴儿的。
徐炼开车载着他们回自己家,笑道:“生日快乐,好多年生日不回来了吧?”
“嗯,想看看我爸。”张享淡淡一笑,神情中不掩愁苦。
之前张父一直住院,全靠徐炼照顾着,张享很是过意不去。可张父的倔脾气张享最是清楚不过,他肯定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张享又怕自己刺激他,就算心里百般牵挂,也只能强忍着不能见他。
“这样吧,我晚上约他出来吃饭,你也一起。”徐炼知道这爷俩之间矛盾颇深,但人家父子的事,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
张享摇头:“不用……你说过,他每天下午都下楼散步,我想在一边看看就行。”
徐炼转头,看到张享平静的面孔,心里无声地叹息。
傍晚,张享早早地回到他家楼下,戴了围巾帽子坐在绿化带的石凳上等。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起了风,不少人都穿了大衣,他这种打扮不算太招眼。这里是他生活过十八年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承载着记忆。
张享注视着楼道口,等待他的父亲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道里的灯忽然亮了,一位老人扶着拐杖,脚步有点蹒跚地走出来。
张享心里一紧,几乎按捺不住要冲过去扶他,但他终究还是强忍住了,忍得眼睛通红。
张父的身体在病过几场后每况愈下,但医生要求他必须适当运动,因此,每天的散步就成了他雷打不动的项目。
再者,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家里着实冷清,刚好能趁着散步的功夫跟老伙计们说说话,好运的话还能凑一盘棋。
张享看着他走走停停,累了就坐下歇一会,歇够了就站起来继续走,路上遇到熟人还会寒暄几句,精神不算差,也就放心了一些。
他沿着水泥路一直往这边走,张享忙低下头,不敢让他发现自己。天色暗了,张父没有注意到路边坐着一个奇怪的人,跟迎面来的一个棋友聊着天。
“今晚来一盘?”
张父道:“今晚不了,我得早点回去。”
“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张父笑得心酸:“我等儿子的电话,今天是他生日,他忙,回不来,我等他打电话过来。”
张享在他身后,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泪如雨下。
他再也忍不住,拽下帽,快步走到张父身后,颤声喊了一句:“爸!”
张父一怔,不敢置信地转过身。
“爸……”张享瑟缩了一下,仿佛刚才的勇气都用光了,定在原地,嘴唇颤抖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凭冲动,他完全没有考虑到,父亲到底能不能原谅他,是不是已经消气了。
近亲情怯,张享握紧了拳头,微微垂下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到地上,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
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害怕,万一,万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张父也如他一般心情复杂,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儿子!心里酸楚无比,不知不觉也是老泪纵横。
“这是你的儿子?”棋友笑,“你看你们爷俩,见面怎么就哭呢,老张你不是还盼着儿子打电话吗,你看儿子都亲自来了,还不快点回家。”
张父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对对,回家回家。”他比平时走路更有劲了些,张享跟那位老人道了别,跟在距他身后一步的位置。
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走进楼道时,张享习惯性地跺了跺脚,暗黄色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昏暗的楼梯。张父腿脚不便利,见他上楼梯时费力地撑着拐杖,张享连忙上去扶着。张父身体僵了一下,但很快松弛下来,任由张享扶着他,两人慢慢地爬上楼梯。
张享每走一步,都忍不住打量他曾经天天走的路。墙壁上的白灰斑驳,贴满了各种小广告,还有人拿油漆粉笔涂鸦的痕迹,扶手上积满了灰,脚下的仿大理石板脏得看出不颜色。
他家楼层不高,但张父还是歇了两次才到家,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钥匙,张享连忙帮他开了锁,忽然听到张父说:“家里的门锁一直没换。”
张享心头一热:“钥匙……我还留着。”
张父便不说话了。
家里的摆设也大多没变,因为母亲已经去世,张父的身体又不好,徐炼一周会来帮忙打扫一次卫生,平时还是得张父一个人慢慢收拾,所以家里有点脏乱。
若说最大的变化……
张享站在母亲的灵位前,心痛欲裂,双膝砸在地上,久久不起。
张父拿手掌捂住眼睛,哑声问道:“你吃饭了吗?”
张享摇头:“还没有。”
老人苦涩一笑:“家里没什么吃的,今天你生日,我下了面,陪你妈吃。”
桌上还摆着没收拾的碗筷,两只碗,两双筷子,其中一碗面条已经吃掉了,另一碗还是满的。
张父解释:“这么多年,习惯跟你妈一起吃饭,就一直给她盛上。”
张享站起身,动手收拾起杂物和垃圾。
张父却说:“放那儿吧!我给你下碗面,过生日没有包饺子,还是吃面吧。”他絮叨着,费力地站起来,往厨房走,张享只得扔下手里的东西,搀住他。
“我自己来,你歇着。”
他把父亲扶回沙发上,自己拿了围裙进厨房,下面条的锅还没有洗,面条汤还有小半锅。张享就着这点汤,下了一小碗面,切了细细的葱花洒在上面。
他抚摸着每一样厨具,留恋不舍。
从前,妈妈天天在厨房里忙活,给他们父子做饭,他们还会抱怨味道不好。张父身上有很强的大男子主义,一直秉持着男人不能下厨房的规矩,连带着张享也从不进厨房。
如今物是人非,张享端着那碗面,几乎哭出声。
张父远远地听到厨房里儿子压抑的哭声,也是悲痛难当,看着妻子的灵位心想:“儿子回来了,你看不到了……”
若是从前,张父绝对不会有悔恨的念头,今天,他是真的后悔了。
张享一边哭一边吃完了自己的长寿面,把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出来时看到父亲抱着母亲的遗照无声流泪,他眼角一涩,总归压抑着没有继续哭,走到张父身边坐下,问起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张父道:“什么好不好的,你回来,就好。”
张享低声道:“我回来看过你们,只是怕你们还生气,不敢露面。”
张父长叹:“你妈她一直想着你,我……哎,都是我的错,她走的时候,想找你回来,我……”
张享交握的双手紧紧掐着掌心,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是一把刺在他心头的尖刀。
然后张父说起了张母的病,葬礼,他的病,手术。
张享安静地听着。
“哦有件事,我这个手术,是个著名的心脏病专家做的,帮忙联系的人,是你的朋友,还是个大明星。”
张享愕然:“我的朋友?”还是个大明星,他在娱乐圈朋友不少,但称得上大明星的大概只有晏怀章一个。
张父话锋一转:“有句话,我能问一问吗?”他的口气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张享大概猜到他要问什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你真的改不了了,对吗?”
张享扯起一点嘴角的弧度:“爸,改不了了。”
父子间又是一阵沉默。
在张享以为父亲有要大发雷霆时,张父打破了沉默。
“改不了就改不了吧,你也不小了,不能总一个人单着,老了怎么办?”
张享苦笑:“老了也这样过,挺好。”
张父摇头:“不一样,人啊,还是怕孤单,我从前总想着,你妈不管我多好。现在她彻底管不到我了,这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爸,不是那么好找的,顺其自然吧。”
张父认真地打量着儿子。
十年不见,他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彻底成长成了一个沉稳的男人,现在的工作又是娱乐圈相关,哪怕他在圈内泯然众人,但走在普通人之中,仍旧耀眼。
他的儿子,他知道,虽然脾气倔强得厉害,但心不坏,而且有那么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头,这样的人,随缘最好,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个小晏人不错,你们要是有意思……”
“爸!”张享打断他,“晏怀章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就说是你的朋友。不过爸看得出来,他对你挺上心的。”
张享动了动唇,眼帘遮住了瞳孔,让人看不清他心里所想,最后,他轻声说:“人心难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