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卡特皱着眉头扯了扯缰绳:“我没骑过纳格兰的马……他们怕我逃跑,基本不让我靠近马厩。”
塞勒涅愣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地问她:“你的意思是你没学过骑马?”
被这么一问,赫卡特的动作明显僵住了,但她没有回答塞勒涅,还坐在马背上乱扯着缰绳,她骑着的马喷了个响鼻,扬起前蹄险些把赫卡特给甩下去。
“好了好了,你快下来。”塞勒涅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了赫卡特旁边,伸手安抚那匹被赫卡特的乱来弄得闹脾气的马,又抬起头看着赫卡特,“快下来,别愣着了。”
赫卡特磨磨蹭蹭地将一条腿从马背上跨过,侧坐在了马鞍上,然后干脆向前一扑,直接从马鞍上跳了下来。因为赫卡特生长在骑兵极其精锐的纳格兰帝国,塞勒涅想当然地认为她肯定精通骑术,看来纳格兰没教给赫卡特的不光是军事指挥,还有其他许多事情。
在危机四伏处处限制的敌国生活十五年,她已经错过了太多应该得到的东西。
塞勒涅把她从雪地上拉起来,拍拍她裤腿上沾到的雪花,把她带到自己的那匹白马旁,特意放慢了速度翻身上马,然后低下头朝赫卡特伸出一只手:“上来吧,我教你。”
塞勒涅把马镫让给了赫卡特踩着,她悬在空中的两条腿似乎是习惯性地晃来晃去,时不时就撞到坐在她身前的赫卡特。而赫卡特几乎是浑身僵硬地死死抓住缰绳,这其中倒没有多少是害怕——毕竟就算真的从马背上跌落下去,她也受不了什么伤——只是塞勒涅的气息
赫卡特之前十五年的人生中,几乎未与任何同性或者异性人类有过肢体接触,印象中她这么些年来碰过的只有约达皇宫庭院里的猎犬,她喜欢在院子里吃午饭,顺便和那只上了年纪的老猎犬分享熏火腿和面包,作为酬劳,那只猎犬会乖乖趴在原地,任由赫卡特抚摸它的皮毛,偶尔还捏捏它的耳朵。
整个皇宫里的人都学着侯赛因对赫卡特的漠视,哪怕她就从身侧经过也不会投过眼神,更不会有任何背后的议论。她就像是一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得不到半点的关注,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当然,得不到半点关注,这本身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恶意了——尤其对一个孩子来说。
这种恶意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赫卡特完全没有学会与人交流,更加不会习惯这个等于是被塞勒涅拥入怀中的姿势。她有点不确定“这种程度”的亲密到底算是“哪种程度”。
眼角的余光瞥见塞勒涅坦然的神情,反而让赫卡特有些心虚,她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有些紧张地找话题:“就算让我自己来决定,我也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所以如果是在战场上,我会绝对服从优秀指挥官的指挥。”
在与塞勒涅短暂的相处中,赫卡特不是第一次在说话之后得到这样的沉默。她有些害怕这沉默里所包含的意味,让她不自觉地会去揣测,塞勒涅是不是在思考她话中的深意,是不是她表露出了什么不该表露的情绪。
然后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塞勒涅的沉默只是在想该如何回答,她也不是只在与塞勒涅交谈的时候会觉得慌乱不安,就算是悠风镇那个直爽活泼的瑞塔,也会让赫卡特捏满一手心的冷汗。
但愿这只是太久没有和人类说话而留下的后遗症。
塞勒涅就在她的紧张要到达极限的时候,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开口了。
“你简直就像一只浑身炸毛的雪豹,不愿意信任别人也不愿意被人信任,撕碎了敌人的同时,还把所有人的善意都当成别有用心。”塞勒涅的语气随着说话声渐渐平静下来,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波澜不惊,“我很想告诉你,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靠什么维系,什么时候该去评判价值,什么时候不该。可是这些问题的答案,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剩下的旅途中,赫卡特再没说过一句话,她默默地低着头,盯着马鞍上的皇家纹章,好像在想什么复杂的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
生活在阳光灿烂的约达城那么久,心里的壁垒却比覆霜城的冰还要寒冷坚硬。塞勒涅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将赫卡特拽回正常人的世界的能力,这比她想象中要困难太多了。
她们在夜里从悠风镇出发,抵达城镇时才不过正午,塞勒涅和赫卡特从马背上下来,想要直接穿过城市继续赶路,不再耽误时间。诺德王国人口稀少,就算在稍有规模的城市中,热闹程度也远远比不上约达,但赫卡特一直紧紧跟在塞勒涅身后,就差伸手牵住她的衣角了。
塞勒涅无奈地摇摇头,她随意地看了看路旁的集市,想找找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却在人群中发现几个不太对劲的身影。北地人大多身材高大,这个特征极少会有例外,塞勒涅和赫卡特如果走在纳格兰的街道上,因为和周围人的身高差距,一眼就会被认出是北地人。而纳格兰人如果走在北地的街道上,也会显得比旁人矮小瘦弱了许多。
“赫卡特……”塞勒涅转过头想要警告赫卡特,却发现前一秒还死死黏在自己身后的人忽然不见了。短暂的慌乱过后,塞勒涅立刻判断出,想要悄无声息地将赫卡特掳走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如果是想悄无声息地自己离开,对于赫卡特来说非常容易。
塞勒涅不想在路中央停住太久,她戴上斗篷的兜帽,牵着缰绳假装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她能感觉到那几个纳格兰人也跟了上来,只是他们可能不知道塞勒涅是谁,只想赶紧抓住或者杀掉塞勒涅然后回到自己的国家汇报,不想惹上其他的麻烦。
跟着塞勒涅一路走到另一个城门,仍然没有看见赫卡特的身影,他们这才觉得恐怕是跟丢了,站在原地小声地骂骂咧咧,又折了回去。
走出城还没有几十步,赫卡特在塞勒涅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怎么过来的?”
“我从集市离开之后找了个没人的小巷子,从房顶上绕了点路,然后再从城墙上翻过来。”
“……怎么从城墙上下来?”
“跳下来啊。”
赫卡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仿佛在她看来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塞勒涅抬起头目测那城墙的高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在集市的时候你就发现他们了?”
“嗯,在那边不太方便动手,所以我就躲起来了。”赫卡特摸了摸刀柄,似乎在对此表示遗憾,“等他们发现我们的确不在那座城市里,大概还会追上来。”
“以后无论是要逃跑还是要正面迎敌,都要先告诉我,不要一声不响地就按自己的计划行事。”塞勒涅尽量不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有责备的意思,“是你自己说你要听优秀指挥官的指挥的,那么你就得听我的。”
但多疑的小雪豹还是能把塞勒涅的话往另一个不太对的方向解读:“你这是以诺德王国女王的名义命令我吗?”
塞勒涅把她拽上了马背:“好,我知道你对诺德还没什么归属感,这也不是你的错。我以你姐姐的名义命令你,这总行了吧。”
一路上赫卡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直到塞勒涅终于忍不住告诉她:“赫卡特,我说句实话,从心智来看,你真的像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还是不怎么早熟的那种。”
赫卡特猛然抬起头,后脑勺险些敲在塞勒涅的鼻梁上。她张了张嘴,想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于是默默抽出了腰间的新月刃。
“好,我错了,你别冲动,把刀收起来,等回覆霜城我和你打一架,这总行了吧。”
赫卡特歪过头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建议十分合理,于是又默默地收回了新月刃。
还好,她在六七岁的孩子里面属于好哄的。
不过塞勒涅还是很为自己未来的生活而担忧。
第六章 覆霜城
“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覆霜城很冷。”
这里其实不是整个诺德王国最冷的地方,但对于赫卡特来说,已经非常难以承受。她身上裹着塞勒涅脱下来给她的毛皮斗篷,整个上半身都蜷缩在马背上瑟瑟发抖,紧紧地扯住了斗篷的边缘,生怕一松手就会有寒风灌进来。
看着赫卡特狼狈不堪的样子,塞勒涅认为还是从积极一点的方向引导比较好,她隔着斗篷,用力地拍了拍赫卡特的背:“别这么害怕,你是北地人,生下来就对这种天气有免疫力。”
斗篷之下传来了赫卡特闷闷的声音:“我讨厌血统论。”
而她这样无理取闹耍小脾气的后果是,塞勒涅趁她不备把斗篷直接从她身上扯了下来,毫不犹豫地扔进身后的雪地里。
“你干什么?!”猛然间暴露在呼啸的风雪中,赫卡特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就不能把首都建在比较适合正常人类生存的地方吗?”
“正是因为除了北地人以外的人种很难在这里生存,所以首都才要建在这里。”塞勒涅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想象一下,纳格兰的士兵如果忽然来到这里,大概会有和你一样的反应,整个人缩在毛皮斗篷里面动都不敢动吧。”
赫卡特难得地没有因为塞勒涅的调侃而生气,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眼前阔别了十五年的覆霜城城堡,她曾经短暂生活过,与父亲和姐姐开心嬉闹过的地方。
母亲在她出生之后不久便去世了,父亲和姐姐是她仅有的亲人,而覆霜城的皇家城堡,就是她的家。
无论她在约达住了多少年,这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从远处看,城堡就像是镶嵌在山壁中,依山而立的豪放姿态十足是北地人的风格,和约达的华丽精致形成了两个极端。
“很漂亮。”令赫卡特感到失望的是,自己在看到这个城堡的刹那,心中丝毫没有怀念与似曾相识,她就像是一个过路的旅人,平生第一次来到覆霜城,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产生不了太多的感情,“确实很漂亮。”
“雪山和雪、还有山上的松树都很漂亮,可是城堡本身真的挺难看的。”塞勒涅哼了一声,“真搞不懂他们当年建城堡的时候怎么就不能把外墙收拾得稍微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