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刀皇听得猪皇如此说来,只是背桌瞒人坐了,更从牙缝里抖落半个“哼”字。盖因他俩相交多年,也缠斗一生,修为刀法亦在伯仲之间,唯有传后一事落尽下乘,是以有此一哂。聂风心知其中真意,眼见猪皇切切相邀,左右很是踟蹰难定。便只在欲定未定之处,又听刀皇来添一句:“风儿,你且舞给他看。我俩重铸此刀,均耗费不少心血,如今刀归其主,也是有幸再见雪饮神锋。”
聂风承情谢过,足尖轻纵一点,抱了雪饮掠在庭前,掌中抖罢三尺锋花,招得松风动衣而至。素襟罗袂衔了雪饮,偏似远鸟一双依依折返。初时三人着意相看,得见雪饮锋行周身,尚且依稀可辨。唯待刀意入了深浓,雪饮归得无相,师弟衣发皆已御之,身随风刃化雪,只作层云来去,半时阴晴聚散,又成渺然。譬如创刀之美,只在闻心而动,无式无招。聂风此番拿捏绝妙,及至颠毫,竟全然未有形迹可寻。若此一刀春事,如今犹是共灯同艳共月同谢,也共万里霜风同烈,更待刃锋老时,怕已凄凉半城花色,亦斩尽百年来日。
来日且作两说,现下唯见雪饮化了长风入怀,拂痛九里云烟,三三两两屋后瓦前,落得刀意成雪。廊下店家晨来掩门,只道一梦惊寒,入眼皆白,千载霜残。乡民却在忡愣之间,瞟得师弟飘然收势回刀,拂衣更有一笑,拱手却将庭下三人来望。
刀皇猪皇一生嗜刀如命,本自各有造诣。步惊云早年便以剑掌冠绝中州,且历百劫,亦多奇遇,武道之精远在众人之上,更不需论处。若此几人,刀艺剑心境界深远,方能省得聂风创刀神髓。是以师弟持刀一番临云舞罢,撩得三人心魄渺然,一时半春半秋,神思都作了飒踏莫名,惹尽尘间意难平。
幸甚师兄愣了半晌,终先醒得一醒,抬眼相看师弟落势回身,却未知该作何言,唯是怅恨聂风招式何等凌厉飘逸,剐他三七魂动,确然再难讨还,便只在无可寻处,更在无可说处,生生含恨刀锋之上。
步惊云这般想过一回,甚觉有亏。师兄命中多是损妻死友,很有些纠结,却难改一生行事孤注,确然直接,绝少为闲事所累。南柯旧梦且笑千秋,沉浮一生无甚他求,唯是不遣深心叫人违背辜负。是以此番师弟收刀入鞘,大抵需把师兄情念一并纳得入怀。步惊云思得如此,遂愈加坦荡,两步上前来拂聂风衣前新雪。拂罢不欲松手,更将前襟宽袖细细整过几番,方才得意作罢。
猪皇刀皇虽则回神晚些,却看风云庭前攒作一团,莫名无端竟也寻出几分不甚自在来。刀皇只得抬眼低咳两声,面色很是艰涩不通。猪皇确然更比断情刀皇通透几分,便也把步惊云来望,望得半眼,胸中横斜一二,亦也作了心塞。
如此塞了半晌,猪皇三步两步掠在聂风侧边,抚掌哈哈说道:“风儿,舞得好,实在太好了。”言罢四平八稳只往两人跟前凑得一凑,师弟垂目于旁退了半步,得巧避出道来。猪皇心塞得解,哪里来管师兄几番敛眉讳莫如深,只又笑了一阵,却道:“雪饮果然最是适合你,风儿你也不负雪饮神锋之名。”师弟拱手说是。步惊云于后隔了三四丈团袖道声风师弟,你既已得雪饮,就不便久留,迟则有变。聂风闻言且瞟师兄半眼,望得其人一身云愁雨恨,便很有些伤神,饶是方才贴身整衣之时,他的云师兄确然不似现下这般冷凉模样。
师弟见了无奈,唯是绕得猪皇,临着师兄初初站定,拱手言道:“两位前辈,我与我师兄的确要事在身。聂风受两位重恩,只能往后再谢。”刀皇听罢,却在楼前挥一挥手,算是作别。猪皇看得师弟两眼,点头只道:“我老猪也不是感今伤昨之人,江湖儿女哈哈哈,你且,且同他去,若是路过断情居,切莫忘了老刀所托才好。”聂风闻之情涩,心底更又黯了一回,当是好自应下。
只在两人叙话时候,步惊云已于廊下牵罢马匹,踢踏一声拽得近前,从旁扯了缰绳,却是无言。猪皇既与聂风作别,且将师兄瞟得一瞟,无奈长叹几声,叹毕更往堂前行,走了半途,偏生转头只将两人来望。望了半晌,拂袖又是一叹,遂转在楼里不见。
猪皇一步三叹叹得聂风止水之心甚有不安,便将他师兄来看:“云师兄,前辈这是怎么了?”师弟问得很有些认真,步惊云眸底霜寒早为他一眼撩散,遂也乐得推波顺水如是这般,眉间依稀忖度了一番,却道:“我也不知。”
☆、扶余
风云既得雪饮绝世,亦晓时日不宜久耗,便连番策马行途,欲要赶回圣王宅邸。两人走了三天有余,及至中州腹地,且待寻舟南下,却见江岸之上有画舫一方施施泊定。船头一人横琴抱剑,儒冠青衣,正躬身为礼。其人敛衣礼成,朗声来问:“两位前辈可是风云?”师弟拱手应过。儒生又拜一遍,回道:“我名子路,奉我家主人圣王之命特来此地,渡两位前辈去往扶余。”
扶余道远,风云船上过得三日两日,尚未行至半途。子路甚是贤惠着心,亦恐二人闲时不喜,饭后茶前常来撩琴抚得一抚,许来三山绕梁百里风流,很有些自在孤清。师弟现下倚窗听罢,抚掌却道:“佩服得紧,莫非圣王门中都是这般风雅人士?”子路闻言谢过,说声谬赞,我学艺不精,尚不如主人万一。聂风听他话中谦和,更作一笑,垂目只看师兄温茶,半晌又问:“我们行船几日,却不知这扶余之地究竟是何处?”子路着他如此相问,唯是愣得一愣,开言竟有一叹。
一声叹罢,子路抚袖收琴,更敛衣踞身于前,似语将语之处,神色瞧着不甚顺遂。聂风见他肃容端整,便也拉得师兄推杯正襟坐毕。两人瞪眼只把子路来看,半点未有辜负儒生这副深沉心意。
想来心意许是深沉得太过,大抵有恨不忍说。是以子路几番欲言又止数曲回肠,风云左右等了半日,等得舫间小窗飘进几段风来几叶雨来。步惊云挥袍且将师弟遮罢,抬眼又将天色望得一遭,拧眉只道风师弟,我们回房。子路且望师兄不耐,低咳一声,却说:“扶余是我主人的故乡。”
风云听后相顾一眼,面色很是讶然些。子路案前却替两人濯杯添茶,反倒半点瞧不出悲喜来,只把江上云雨耿耿看过几遍,开言又道:“我家主人是东方苍龙之后,两位博闻广识,不知可曾听说我家主人先祖的名号?”子路言毕,遂在一帘烟水里,皎皎便将师兄师弟来望。聂风甚合宜,拱手说道:“苍龙英名,我也曾听闻过。说是隨末唐初,群雄乱战,东方苍龙身着灭因甲,手执大同剑,披靡四海九州。却因自觉杀伐太过,罪孽深重,终至卸甲封剑,让权于人,率部归隐扶余,再不涉足中原,果真——。”
聂风言至此处,但看师兄一眼。步惊云垂目扣杯,未有着意照拂子路一番切切殷勤。师弟暗里扶额,因想儒生这般话来话去,字句之间甚以苍龙一脉为傲,更要扛得师兄如此冷情,实在大为不易。是以座下只将师兄衣袖来扯,唤声云师兄。步惊云得他一唤,吞茶“唔”过半声,相望师弟,半晌矜持接道:“果真,果真豪杰?”聂风点头抚掌,欢喜道:“对了,果真豪杰。”子路也笑,又道:“论起我家先祖,文武双全,更精通阵法术数,乃是不世之才。苍龙先祖归隐之后,唯恐后世子孙不循祖训,要重归中原,是以设下九星藏龙之穴,好叫子孙不得再生称雄野心,否则逢九之年必遭横死!如此宿命,我家主人怎能甘心,藏龙穴埋英雄志,虽生何用。是以愿借两位前辈之力,共同破宿命,成大业!”
子路说得也是太嫌激荡些,师兄听罢没甚言语,依旧刚柔并济半个“唔”字。儒生见惯死神冷凉,亦不顾意,唯是将师弟来看。聂风且正捏了一掌冷汗无处撒,没奈何左右俱抹在师兄袖前。得他如是一看,看得师弟心有怅然。虽则怅然,并了手中茶盏一顾脉脉温吞,轩窗案几只在风中雨中,绕了百里十八弯。聂风停杯有笑,笑毕敛眉却道:“如此看来,令主人圣王,想是有此野心,要重归中原了?”
儒生善言语,甚为推心置腹,说得好,也说得巧。只一夕旧雨半盏新茶,已把这般与天争命的枭雄志向,烫得且壮烈且悲情,很是惹人意动神消。可惜风云从来冷暖不进,全然不愿顺遂子路口中一番远怀孤兴。
他论得再好,也不及两人其心如铁,铁得云水不侵。师弟更且推说茶冷天晚,今日宜早歇息,卷得师兄拂袖便去。子路毕竟委婉,一身包袱为人堪破,面上情绪再是淡泊,也难免多有负气,遂不言不语,也不多留,抬眼又来抚琴,抚一折云因风卷,好戏刚上,就唱在寂寂江城。
三人风雨临船,本该泊岸来等天青。想来船家大概同着子路一脉承袭,不宜为之偏要为之,很有些书生意气,更不停舟,只往未可行处行去。
这番逆水之上,聂风无事可来消磨,拿眼且将舱中桌椅来望,望了好些花花草草杯杯盏盏一并滚至那头,复又滚至这头,临了一烙翻身再滚一遭,譬是洒罢酒槽葱屑的蛋饼。
如是,师弟又坐半天。
师兄身畔唯是见他入定入得很是深沉,遂不来惊扰,怀抱绝世好剑擦了几回。几回过后还瞟聂风,师弟一旁依旧端着半杯子庄重。步惊云拧眉相唤,道声风师弟。师弟听唤恍神,扪袖低咳两句,顾望师兄一眼。
这一眼但叫师兄看来,竟是大为哀恸,甚有些行将就木的伤楚。步惊云莫名心有枯槁,不知是动是痛,只愈发凑得近前。聂风因着低了头,乍得师兄伸手来握,不意略有抬首,两人衣发便自厮磨一番。步惊云拽得师弟,切切来问:“风师弟,你想什么?”
风中之神闻言甚惭愧,惭愧也不碍着他方才念的怨的都是饼。然则对着师兄眉目如刀霜发如雪,便是聂风,也断断道不出这个字来。因想果真照实来说,他云师兄现今这一腔百年难遇的情真意厚都要吞回腹中去。吞回去且便罢了,若是吞不回去,这番情意只怕碾作剑意。剑意一盛,便衬得画舫太小,风神腿半点施展不开,性命之忧,确然也是有的。
是以聂风左右忖度一回,半晌却道:“在想圣王之心。”步惊云听了没甚言语,只道:“若是藏龙穴破,圣王意欲染指中州,你我势必要阻他一阻。”师弟点头称是。说罢且将师兄瞟得一瞟。
一瞟之下,瞟得师兄絮絮情重,并着满脸寡言持重,好自一袭霜雪怀衣绰约凛然,譬如负月云中见,当是旁人万万学不来的。
更因着师兄平素冷凉,便将这番旁人学不来的绰约凛然,衬得委实灼灼了些。
聂风随他师兄几十年,千山万水几十年,看得多了,现今亦也不敢再看,垂眉折袖只说我倒杯茶,话毕欲起身。师弟挪步离得半寸,头皮隐约生痛,唯是侧目相望,望及两人发端自绕一处,想必方才厮磨时候缠得两缠,遂有一愣。幸甚师兄笼袖淡定,道声风师弟,你坐近来。聂风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退,只蹭两步,蹭在师兄跟前。步惊云倾身过来,袖中漏出半截小木篦子。
师弟见了瞪眼问道:“云师兄,你平日还带着这种东西?”师兄拈着篦子,只在掌中翻得一翻,等闲不来回话。聂风无奈,唯是正襟危坐罢了,更连言笑也是半点没曾有。步惊云却把师弟长发撩得半截旋在指尖,篦子梳得两下,再看一眼,又撩半截,梳得两下,亦看一眼。
一眼一眼看了半日,师弟也坐了半日,筋骨终是散得一散,便往师兄手里近了三寸。步惊云如此与他切切相依,遂停得一停,篦子且在指尖绕了几圈。此番师弟在怀,两人鬓发缠绵,便从师兄心口牵出一句话来。
——风师弟,你的头发,很长。
聂风点头来应:“大概已及腰了。”师兄沉默听了,更梳过两回,问道:“还会长?”师弟愣得一愣,只说还会长。师兄又问:“会长至脚踝?”聂风想了半晌,扶额道:“会长至脚踝。”步惊云“唔”一声掠过,却道:“太长,很麻烦。”
师弟不解。
便在似解未解之间,聂风眨眼道:“梳起来,的确很麻烦。”师兄闻罢没甚言语,末了收得篦子,低头揽了发端缠结。奈何两相绕得甚死,步惊云拨它不动,唯是凑前来看。看时灯花恰有一落,落地才红,只将乌发吴霜遂与一映。
一映之下,师兄瞧得分明,方知是夕便再不似往昔去时。去时等得一等,尚能等得寸心自开自谢。现下衣发交缠,譬如情怀深浓情根深种,凭他梳得如何熨贴顺遂,也终归难解,遂成死结。徒剩了同惊同落同生同死,大抵刀且不能断,剑亦不能斩,当真棘手。师兄好生踟躇,师弟亦觉师兄踟躇,更有一叹。
如此,叹来师兄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