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闻了抬眉一声冷笑,哼。不知对着谁。
聂风听他一哼哼得甚矜持,扶额只道:“云师兄,你听我说。”步惊云垂目道:“风师弟,你说。”师弟得他来看,心下深深浅浅无由一晃,翻得七情难辩,强堆一笑抬眼说道:“云师兄,前事虽有绝心从中作梗,究竟还是风儿亲手重伤步天。当此一节,乃是千般避不过去,终需有个了结。但瞧风儿如今情状,要他低头认错恐怕难于登天,云师兄,风儿与天儿的恩怨,还是我来担待。”
师兄一时无话。
师弟得他寡言以对,才愈是忐忑,一段心事行风行雨更在眉间过得一过,甚艰难道:“不若,不若我寻个日子替步天揍他一顿,揍得将死未死,再寻神医救他。”师兄挑眉闻罢,衔了话尾只道:“揍得将死未死,风师弟,你下不了手。”聂风听了唯是沉默半晌,颓丧应过。步惊云乘势抬手揽他,抚背顺得一顺,又多半句:“那便由我代劳。”
言毕依旧把聂风望了一望。
显见他师弟更把此话怎生正经衔在胸前凿了两下,大抵磕得很是七零八落,是以容色竟至黯了一黯,尚要拱手道声如此便好。虽则就着聂风这般清寒眉目来瞧,全然不是如此便好的模样。
步惊云见了,便无由觉得,或许隐约之间,果然不该平白添此一句。
一句无端摇得师兄念动,想他师弟几十年里纵是过得坦荡至极,然则冰心也并非所想之中一览无余,任君肆意忖度了去。恐怕只在左右往回时候,师弟早于“易风”这两字方寸之上,乱得云涛万顷。师兄前番几回洇渡,渡得长天目尽,亦也力尽。如此沧海无涯,是他共了聂风行遍百劫江湖,通遍一世灵犀,也从不曾遇。
师兄思至此节,神魂更是一动,只未知是惊是痛。
大抵又惊又痛之间,得闻易风吼一声步惊云。师兄心头咄咄攒得一把新火,便是寒了一回容色,剐他半眼,却更不来理会。易风隔了子路有怒难言,因着步惊云太是难捞,唯再唤一声聂风。师弟听了将行两步,步惊云罕来牵顺,亦也揽他迎前。易风眼见两人成双并肩缠作一处,撞得胸口最苦一杯老血,咬牙只道:“步惊云,你的手!聂风,你,你无论如何,也该离他远些。”
奈何聂风惯与师兄亲近,是以很不解其意,遂扭头来与步惊云思量这个远些,不意凑得更近。
易风额角便是一跳。
他年少混迹堵坊,为人很是慧黠伶俐,诚然现今口舌之怒输得甚惨重,但因血里牵着聂家一脉亲缘,若要强与争胜,也未必争不动,便绕了圣王子路,拽得邪王抢在两人身前。步惊云见他一掠而至,只道易风暗来欲逞刀剑之利,也把绝世横在手里。
如此一顾无言。
聂风便在这番无言里,很有些自愁,因想风儿更与师兄交情愈糟,从旁剩他将下未下欲语非语,也太是心涩。遂把三分浊气只在胸口堆得一堆,少不得待要恳切来解这一场丘壑并着风波恶,便深深觉得,古今离合悲欢,果然离也悲欢,合也悲欢。他从前久盼父子相逢,现下相逢罢了,竟逢得一回拔刀仗剑带雨埋云,且叫邪王绝世吹得半面霜寒。
师弟瑟瑟之中未有奈何,又自一叹。叹毕却道:“我看那石台之上的姑娘很是不凡,如今强敌当前,若先打将起来,是甚不合宜的。”
两人得了聂风此话,便又默了片刻。亦只片刻之间,台上道果已竖指为剑,牵袖衔掌翻得一翻,一瞬破尽子路三人攻势,更抬眼道:“苍龙帝剑既出,非玉石俱焚不能终。你我就一并死在此处吧。”
言毕再祭一招剑意。只因从来杀人的招式,更不必多,一式足矣。
苍龙剑气便在道果掌中攒了半晌,转瞬披靡所向,早化龙形咆哮而起。一时穴内徒剩了剑锋遍噬八方。子路众人虽为不世武者,但撇在如此剑意跟前,譬是雄兵百万长剑执戈所指,到处皆无往不利。众人为其一击退败,竟全然未是敌手,只得拼死挡得一挡,几番对阵下来,已是反抗不能,徒剩自保气力。
帝剑已起,穴中诸人皆不能独善幸免。风云易风纵未出手,亦也难避其锋,唯见剑光只似实还虚若有若无之间,向三人迎面噬来。
因着苍龙剑气实为道果心念所控,意动揽得剑锋所向,一时已是快绝无两,师弟以手御刀横挡,仓促拦得一拦,竟是落得下乘。师兄见了挺剑欲助,却得龙帝剑气从旁滑了半寸,将将错开绝世神锋,稍转一旋犹是扑在聂风跟前。师弟临危半点不惊,掌中松得雪饮,借得一招踏雪寻梅退了半退。帝剑自是不由他如此避阵,愈来衔衣不放。易风眼见聂风强敌当前竟是回刀,无端心头恍惊,神魂只往天外消得一消,已叫剑气剐下半寸袍袖来。
不意师弟虽则手无寸铁,更于剑网之下停了片刻,尚有余暇来望易风,拧眉只道:“风儿,不可分神。”说罢旋身点足捞了一身风雨欲来,便把身后雪饮招得复又出鞘。
这般刀起,却与前番很是不同。
如今聂风发也御刀衣也御刀,便是以气御刀,招随心变。相较之下,帝剑虽亦甚快,却显见不及雪饮刃锋来得更莫测些。师弟少时早是得尽创刀神髓,现下纵往来去刀衔意动,暗起千倾横波,临了三山更有万重日色掠影,冉冉裁得一段浮光无由掠在道果眉间。
一时春怀满眼甚夺目。
也是大抵太嫌风物艳浓,惹得道果抬袖遮了半遮,遮来万千帝剑稍有一退。且在这一退之间,师兄悍然仗剑已掠在师弟侧畔。绝世雪饮绕与一处,刀剑相合交错之声不绝耳边。步惊云籍着摩诃无量未有穷尽之势,身随剑转,运得三“云十”剑起,破开身前百里苍龙剑障,将将轰在道果肩头。两相一触即分,道果踉跄及地尚且于后颠沛三步两步,显见伤得不轻,便是伤重如此,姑娘仍只冷声哼了一哼,抬手再起苍龙帝剑,要与风云拼过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苍龙帝剑既出,非玉石俱焚不能终。你我就一并死在此处吧。
——小姑娘,请听我一言,立即离开这里,免得我们再添杀戮。
——圣王,别再惺惺作态,你破穴,我守关。你我俱无回转余地,且拿命来。
出自原著。
☆、苍龙剑(下)
聂风看她乌发红衣苍苍欲坠,形容很是凄惶,瞧着甚不忍,按刀上前来劝,却道:“女孩子,现下群情汹涌,绝非你一力可挽,请不要再勉强。”道果闻言,嘶声笑了一阵道:“今日已有这么多人流血,我又算得了什么!”话毕竖指作了剑决,一瞬更掠在师弟跟前,身形去势决绝之处,显见早未留得方寸回圜余地。聂风半时一叹,腿招亦是分毫不慢,劲风只将苍龙剑意窒得一窒,惹道果稍退三步,便再退进师兄掌指翻覆之中。
道果既为步惊云强韧掌风所挟,左右竟不得脱。师兄得势横剑而往,要斩道果于锋刃之下。聂风从旁遂有一惊,唤声云师兄。师兄得他如此一唤,心下已有千般计较,翻掌急运剑锋偏转,只在颠毫之间,绝世错往道果腰畔,剑脊随势弹上姑娘腹前。虽则步惊云稍有留手,但一击之下亦也轰得道果杳杳坠地,嘴角呕来一寸红,映日见着触目寒凉得很。
也是风云道果三人阵中缠斗之时,圣王已孤身深往冢内破穴,洞外扶余乡民亦和百十东瀛武人攘做一处。更有身手不凡者脱得乡民钳制,将将闯入龙穴中来,口中喧嚷要寻苍龙武学之秘。子路见状且惊且惑,却不知此番东瀛究竟从何得讯,遂把身后众人望得一望,瞧得雪心男对他无由一哂。
如此一笑转瞬剐上子路心襟,扰他既乱又怒,三分恨意切切着眼,咬牙只道:“雪心男,我主人这般重用你,你竟敢背叛于他。”雪心男蔑然瞟他半眼,回道:“良禽择木,我志在万里,又岂是你等小辈能懂。”说罢懒顾子路,拽剑更往阵心掠得一掠,要杀道果于重伤之下。
虽则道果前番为师兄深创,现下肺腑焚灼,七窍渗血不止,见雪心男前来,仍是勉力起身,低眉却把鬓边乱发拂得一拂,更着倨傲一笑道:“生命何其可贵,可你等却从不珍惜。如此冥顽不灵,九泉之下切莫怪我!且看我的苍龙帝剑最强之招!”
风云从旁听她说得太是凌厉,不由着意来望。但见道果从来稚幼的颜容转瞬催老,乌发染了吴霜,亦染来一山眉翠垂首有泪,摇得草叶松木絮落如雨。众人俱身手不凡,也知此招不凡,便皆惊忙奔逃。唯是聂风见了,竟无端更有一愣,只觉这般情状何时也曾历历亲见,见谁因着前路无明遂来焚身以火,却依旧眉眼成刀似冰未消,冷得手中长剑凝成三千秋水镜开,以照霜雪之下其人寸心。
寸心相映远得万里,伴君一双行至如今,行得前夕往回只做了空山旧日闻笛,望来还不来,且去不忍去,更将将重忆,竟犹自湿面沾衣。
师弟这一念追思,思不及片刻弹指,却无故多了廿年心事,平白添得半世纠缠,且又叹了一叹,很有些愁予,抬眼又将道果望过一回,便甚疼惜,遂两步行前还待出言以劝:“女孩子,你重伤若此,再以毕生之力运这一招,力道耗绝之时,亦是你命陨之际,还请罢手吧。”
聂风一番温言说得恳切,惹得师兄停了绝世将他望得一望。一望之下瞧得师弟眉间莫名一段憔悴,竟觉姑娘满头霜发似已生生添在他鬓边,当是更有一惊,末了因想天风云影万恨千情,也许照他师弟太过多情,是以有此错看,遂垂目衔了四方三山掠过一回,抬眼再把师弟来望,果然错看,方心安。
道果却很不叫人心安。她纵得师弟委婉来劝,听了仍是一笑,开口回话之时咳得满襟新红,切齿却道:“罢手?太迟了!天下一剑!来吧!”
言毕袖手向天招来无双剑意。更因着藏龙穴内埋得千万雄师英魂,才有千万不灭剑气蛰伏经年,现下得她拼却一世气力,将将一瞬惊怒,遂惹了方圆十里数百剑心无由更有一动。阵中武者尽是震恐,踏足履地亦也无可避处,唯见破土剑意戳刺既出,雷霆剑雨从天而降,引一番屠戮绝杀,死伤何其惨重,便是穴外无辜扶余乡民,亦难有幸免。
聂风见此一招甚决绝,亦牵累甚多,已不由再多耽搁,遂拔了雪饮跃在道果身前,旋身御刀为屏,只将漫天剑雨一一挡尽。阵中众人得他如此相护,终寻得一步半步喘息之机。却不意剑雨横飞之处,竟往岭下乡里四散开去。现下正是午后饭时,寻常乡民多在屋内吹火烧柴,陡然得闻瓦上咄咄一阵刀剑有声,慌忙出门来望,却望得迎头一场无妄血灾,多是惊倒。
师弟意在救人,却不料伤得诸多无辜,一时心火如焚。师兄亦有所感,灼灼更把聂风望了半眼,仗剑直往道果真身扑去。姑娘既见来者好生霸道,竟退无可退,唯强运剑障以挡,却叫绝世一招断碎。
道果虽得东方苍龙毕生传承,但毕竟年岁太幼,实难与师兄匹敌,是以一式剑破意尽,杀气亦是散尽,漫天剑雨更做了伶仃落地。姑娘既见绝世横于肩头,剑锋依依着袖,心知步惊云手下多番留情,抬首只道:“这一剑,绝对足以将我一分为二,多谢你手下留情,把我制止,更把我的杀孽减轻——”
道果一言未毕已是劲竭,眼看便要和衣坠下。阵中更有东瀛武者瞧得道果一身风烛残状,显见得再无力相抗,欢呼半句只道:“这女孩将死,大家快去夺舍利。”话尽已有人拽刀于前。聂风从旁闻言,一怒横空抢掠半瞬,虽则后发已是先至,便将道果揽在怀中。风中之神何等快绝,他既护得道果,身畔才有邪风夺面而至。师弟遂将腿劲一扫,震得来者退了三寸,更顺势捞得雪饮横往其人肩骨。
两相此一照面,聂风竟是愣得半晌。半晌之下胸口含了三千里寒凉,魂念唯在锅底搅得一遭,搅得一眼昏黑,也牵累他一世剔透,看尽春雪千山关河明月,如今可笑,却看不尽血脉情倾,妄纵了方寸冰心,更为人胡乱辜负几下,已是碎得不能再碎,一时意断神伤得很。
兴许约莫还有深来一痛,虽则师弟此番已是万般觉不出,唯是木然念得半句:“风儿,你——。”
易风颜容亦有一寒,未知面无血色还是面无表情,只死握邪王于下半挑,聂风咬牙竖刀斜斩,雪饮劲气破得易风襟衫,欲发未发之际,要逼易风退招。然则青年半寸不退,招亦未变,依旧砍往道果颈边。师弟从来不舍伤他,奈何情势于前,迫人需有决断。片刻思忖之时,将将弃得雪饮,遂把道果更往怀中沉得一沉,舍身横臂挡得邪王凌厉一击。
热血又且洒落在他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