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一行曾与易风略有交情,今番显见他顷刻便要血洒当场,稍是不忍,俱垂目不愿来望。唯是千钧之时,竟觉一阵狂风快绝,更在剑阵其外旋得半旋,一瞬破口而入,只乍然闻得半声刀剑之声,铮鸣一响,响得千山震彻,万里云霄散尽,散来一晌天地俱寂无语。
便在此番寡言之中,更于死神剑锋之下,将将飘落半片素纸并着一截丝缎来。复又听见谁人一句切齿哀嚎:“绝世!我的腰!我的腰带!”
因着此一声甚离奇,阵中诸位左右瞧不见人,更纷纷着目望草叶中寻。步惊云亦得闻,却懒来顾意,垂目往他师弟襟前捻起那封信笺,默了半晌,道:“风师弟,你,差点为我伤了。”
师弟低首却把足下一方青石寸裂并着新伤旧血看过一回,抬眼模糊应了一语。师兄得他依稀来应,心上自有一叹,再将聂风揽近望得一望,望他素容染血,太有些清减,杳杳犹是扶病未愈,唯得眸色分明带笑,衬日还晴。只借其依稀掩映之下,才见有几行天寒云重,恓惶忧切,都在目前。
譬是雪中一梢明月,落落欲下却不成行,叫他揽在怀中甚受用,很是好看。
师兄遂又多看半晌。这番却是大悟,原来愁之病之,为他颠倒屐履衣裳,从来无关远近,便倾身将将附唇更把师弟吻得一吻,缠绵时候好自渡了几分真气过去,更着意拭尽聂风嘴边残血,掩一喉腥膻,只沸了几沸,竟已烧得心气钝痛得很。
两人这般揉作一处,幸甚阵中武者俱是昏天黑地来找叙话之人,当真没眼瞧见。唯剩了易风,可怜离得太近,是以此情分分寸寸都叫他收在心底,便在这滩那滩苦血中站得目眦尽裂,拽刀吼了一声:“步!惊!云!”
师兄任他来吼,不愿理会。师弟挣了几下喘得气来,松了师兄,更与易风交得半个照面:“风儿。”易风悲愤望他一眼,只道:“聂风!你,你,睽睽众目之下,你怎能——,”邪王拽刀咬牙恨了一回,不意瞟得师弟袖上旧伤,一时竟已磨不出半句重话,唯是撂下一言:“谁,谁要你救!”
说毕招得荆奴一遁而走。
众人但见易风远去,方才恍过神来,更将风云望得一遭。师兄见了不耐,拧眉便又一一戳了回去,仗剑只道:“现在,谁来?”
东瀛武者前番得见步惊云与易风力拼一场,现今气势一点未消,反倒显见愈怒,眼刀目剑眉间藏雪,瞧着便知其人甚难相与,扪心更把己身修为并着易风较上一较,恐怕只在绝世之下走不脱半招,自是不愿共他为敌,遂来扯呼一声,将将退得不见影。子路一行亦是若此,既见道果身死舍利已失,也不必再舍命与师兄结怨,撇了风云欲往后山去寻圣王。
唯是半时之间,藏龙穴中竟只余得风云两人,并着一地骨血横尸,尚有剑气将消未消横在阵中,剐得三两归鸿闭口不啼,偶得半声,听着却是四壁草叶闲愁,愁得甚萋萋。
聂风左右顾望一回,容色亦是凄凄,却不知作何言语,唯是一叹。步惊云默然揽他站过半晌,末了来问:“风师弟,你的伤?”师弟道声无妨。师兄见他有心相瞒,也再不多话,只默默又与他暗渡一段内力。聂风顺势才把肺腑平了一平,说道:“云师兄,圣王既去,我们现下可去找天儿,想来圣王应也将他捎到了此地。”
如是,两人做了这般计较,依依下得岭去,更往扶余岛中行,沿途既见乡民头伤脚创一地鸡狗凌乱,惹师弟难过得甚,遂一路无话。聂风沉默,师兄也相陪。陪了半晌要来劝,说道:“风师弟,不是你的错。”师弟听了还来一叹,依旧没甚言语。步惊云遂把乡里炊烟渔家唱晚桥前新柳并着师弟复又叙过一遍。奈何师兄素来凌厉寡言,现下一时竟欲多话,说得很不妥贴,调子也太缺油少盐,听着更是凿凿入耳,甚冷硬了些。
聂风听着垂目却把心结宽得一宽。
师弟这番宽了心,有人却十分得受不住。抽身只往两人跟前拦得一拦,抹泪道:“主人,请你别再多言。雪饮已经很冷,你再添两句,我便是天生寒铁,也千万扛不了。”
眼见路边陡然无端冒出一个黑衣少年,扶余乡民但觉很是稀奇,欲近前来瞧。虽则因着师兄身上煞人威势所迫,不敢盯得太过露骨,也半点未曾妨碍众人暗通流言蜚语,了不得更把八卦之心向袖里深深揣得几揣。风云当是看司空看惯,是以面色如常,扯得绝世且往死巷里拐了一拐。
半晌没甚声息。
有胆大的地痞探头来望,一望巷中无人,剩得几只雀鸟蹲在墙角絮絮食米,遂一哄俱散。风云拎了绝世站在楼头看罢,聂风扶额来问:“雪饮呢?”绝世闻言更又垂泪,抬袖擦了一擦,只道:“我把他的腰带削断了,他便不愿出来见我。”师弟无语看他凝咽几回,叹道:“无妨,我再,再替他买一条。”绝世仍哀泣,说道:“他说那条腰带与别的甚不同,跟他数十年载,是你当年亲手为他系上。”聂风听了抚慰道:“这个也无妨,今番我也替他亲手系上。”
师弟一句话毕,身后转瞬便有声息。雪饮依依贴前一笑:“甚好甚好,主人需得记住你今日之言。”
师兄从旁瞟他半眼,添道:“你再站得近点,休怪我把你踹下墙去。”雪饮听了默得半日,仍欢喜道:“近点又有何妨,我每日都叫主人系在背上。”步惊云闻言,额角便来跳得一跳。师弟亦是惶恐,垂目说道:“这话听着,总有些说不出毛骨悚然的形容。”
绝世很是赞同。
四人互来瞪得一瞪,俱是无话。唯双双对对横空掠得一掠,直往圣王宅邸坠去。途上飘过三两门众身畔,卷得一地花叶卷心菜。堂前小厮望得青天白日却是一愣,与门童相问:“今天的风凌厉得很不寻常啊?行云如何是一方黑的一方素的,恐怕要变天。”门童听了,更把晴暖日色看过一回,嗤笑半声自去。
因着圣王宅里诸人俱去了藏龙岭,是以风云并了一对刀剑在庭前院下寻得很有些稳当自在。
自在虽是自在,只是四人仔细搜遍屋前瓦后,竟不曾找得步天。聂风无奈,胡乱便把圣王案前书卷翻得一翻,将将翻出半张画来。卷里一山云溪草屋寥寥绘毕,尽头落得一行字,写作“十二日得窥猊儿”。雪饮从后见了来问:“这莫不是圣王的妻儿所在?或许圣王把步天藏得深。我们可寻迹前去看看。”
如此议毕便往。唯是走得半途,绝世竟在草木深沉里嗅出一点血气,遂引了风云雪饮行去。便在松涛竹海那头骇然寻得一个人来,四肢俱是缚在枝干之上,一身骨肉将将为人凌迟剐尽,徒见森森胸骨,朱朱白白相与一映,甚是狰狞。然则他便是为人折磨至此,犹自未死。徒在将死未死之际,尚是剩得半寸生息。想来当是施刑者留他弥留性命,要他尝罢世间最深苦痛,才能闭目归西。
聂风遥遥隔了模糊血肉着意来看,便是愣得一愣,唤声:“圣王。”
虽则师弟很是不齿圣王诸般行径,但命重于天,他当是不能轻纵,遂两步上前,伸手欲与他松绑。圣王勉力把头摇得一摇,摇下额前一块肉来,痛得他嘶哑一声,唯是低唤:“聂风。”
师弟应过。
圣王说道:“易…风,是你儿…子。”聂风默了片刻。圣王见他如此,咬牙复又痛了几回,又道:“你…可恨…他?”师弟只说不曾恨过。圣王听了大笑,一笑齿喉皆破。步惊云从旁扬袍且为师弟挡下迎面这一腔新血,更待圣王笑毕,方才来问:“你,还有话说?”圣王似若未闻,只垂垂衔了一句:“我…亦…是。”
言毕瞪眼来望师兄:“步,步..惊云,杀…了…我!”
话尽横颈待戮,师兄慷慨拔剑送他一个成全。聂风眼见圣王殁息已去,拧眉立了半晌,却道:“圣王怎会,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雪饮闻言凉笑一声道:“我方才已觉察此人曾受绝强剑势反噬,五脏六腑早碎得不能再碎,便是不叫人这般折磨,也是活不长久。人各有命,他落得如此下场,怕也是自寻来的。主人,你何必为他神伤。”师弟只道:“不曾神伤,唯是今日身死之人委实太多了些。”绝世撇嘴却道:“聂风藏得不好,你若想把情绪埋得一埋,该像我家主人这样眉目含雪色冷如霜,便绝然叫人万般瞧不出来,他现下正为你——。”
雪饮聂风正着意来听绝世话里这个“为你”,偏叫师兄断得一断,更将绝世拎在手里,再把他师弟望罢,只道:“风师弟,现今圣王身死,你我只能去找子路询问天儿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圣王篇基本上可以结局了,一场藏龙穴之战居然写了九章....我果然话唠没药医了....
漫画里看见圣王死了,还是有点心塞的...唉...唉...唉....
☆、我明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圣王篇完结,为了庆祝一下,所以来一章逗比向...唔有不喜欢的GN请只看上半截..看到“*****”就可停了。
风云携了刀剑出得山来,途中又寻半日,却叫一位长衫青年当街拦下,引至江边画舫。舫前立着儒冠书生,负剑抱琴,正向四人依依为礼。绝世一见子路,将他瞧过半晌道:“主人,你何时又多一位师门同道。”步惊云听了很是无语。雪饮点头添道:“是了。他所习剑势与步惊云实出一脉,只是太弱些。”书生闻言愣得一愣,因着他自认已将此节藏得甚深沉,更与两人素昧平生,不意却被如此轻巧说破,是以稍来惊诧,拱手却道:“两位前辈,敢问他们——。”
聂风扶额替他来解道:“是江湖朋友。”
风云行遍天下,也该是有些离奇的江湖朋友,子路亦觉此言十分妥贴,遂再不着意,只将四人往船中迎,更待桌前将将坐定,便自怀中几下掏出一封信来,说道:“我五岁便在师尊身边,受师尊重恩,更为他所命,一直跟随我家主人,以知晓他的行动去向。前日我收到师尊来函,信中提及师叔行船南来,有事寻两位相商,今晨我已见过师叔,步天亦是叫师叔一并救走。”
聂风闻言只把“师叔师尊”囫囵搁在心上搅了一搅,抬眼望他师兄。师兄得他来望,唯是默了半日,问道:“你师尊,是慕师伯?天儿是为师父救走的?”子路点头一一应过,末了敛衣又施一礼,说道:“此番人前身不由己,多有得罪,望见谅。”聂风慌忙起身将他拦了一拦:“你可知现下无名前辈和天儿身在何处。”子路说道:“扶余乃是主人地界,人多眼杂,我已将师叔和步天安置在下游河岸,这便带二位前去。”
言罢唤得船家起锚。
聂风见他行事很是稳当,便多添几番赞赏,又听他谈至圣王,不由一叹道:“子路,你可知你家主人已——。”
儒生闻言垂目,隔窗更把江岸离离并了春柳新发看过一回,半晌说道:“主人已死。我前番于山后寻得主人,他破了龙穴,更寻得苍龙帝剑剑诀,以为大事既成。谁想东方苍龙早料定会有此劫,便在剑决之上动过手脚,主人习之,不消半日更叫体内剑气反噬,一时筋脉断尽五内皆碎。我看他虽有气在,但眼见不能活了,本要上前相助。他却嘱我去岭下等他,不许我再跟随。我料想主人定有未完之事需得了结,便依言在岭前候他,却不曾候得他来。”
话至此地已尽,子路心上却来一黯,又道:“我虽是奉了师尊之命留在主人身边,但与他相处多年,且不论情谊深浅,他一朝身殒,我却不能替他敛尸,当真,当真让我好生难过。”绝世听了哼得一哼,只道:“无妨。我主人与聂风已将他埋了,连一丝皮肉都不曾剩下,你也可心安了。”
子路闻言更有一惊。惊罢来问:“两位前辈曾见过我家主人?”聂风见他神色切切转白,确然瞧着也太是凄然,一时唯觉不忍,便欲相劝,想了半日竟无甚可言,遂归得沉默。师兄复来替他师弟说道:“是。叫我们拾着埋了。至于其他,你还是别要知道得好。”
步惊云说得虽则冷硬无情,乃是天大的实话,叫人很不受听。是以子路听了,默得半晌,更寡言无语,只向桌前奉茶,却把手抖了几回,壶子并着叶梗洒了一路。聂风伸手替他稳得一稳,温言道:“圣王当是循了他自己的命途。苍龙穴埋英雄志,虽生何用?此话你曾说与我听。人各有志,亦各有命,子路你不必太是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