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影伤重咳血,得聂风强助,稍缓痛楚,攒得半分力气,声嘶喑哑,却说:“聂兄弟,大敌当前,我已无救,你不必费心。”师弟看他颜容灰败,断臂残身,发中霜雪分明,一时心酸莫名,因想皇影当年西来,以东瀛巅峰挑遍中州武林,斗惊云,战无名,何等威势,如今岁昔去矣,终不肯还。
故人若此,已叫聂风肺腑伤碎,再欲开口,更无由反敛。师弟纵晓心血枉费,犹不愿收手,仍执意救他,皇影怎能不知,遂低笑两声,说:“聂风,二十年了,你依旧未变,我已老了。 ”
他刀斩七情,人亦寡情,昔时嗜武成痴,不惜杀妻弃女,引渡中原,为求一败。得遇聂风,恼其腿刀双绝,却无战意,故此轻纵。别来再见已是惊瑞之期,聂风半途紧随步惊云,皇影既察,虽未言明,然常留队末,以防天门探其形迹。两人林中夜里偶见,师弟乌发白衣,长怀冰心,正抱定西风,做十年霜月清明。聂风知他有心回护,于树间视下,相望一笑,拱手无声称谢。其后龙元之争,师弟几番相救,去而复返,丹心赤忱,早叫他引做一生至交知己。
皇影刀绝人傲,然得聂风重托,舍身舍命自不必说,为其幼子,血可流,头可断,膝可跪,尊严可碎,终至自戗一臂,甘做药奴,受尽折磨,较之常人,老得更甚。二十年间,他亦知去路无晴,燃身自照,时来念及旧事嚣扰,只因曾见月明垂落枝梢,一瞬余温累世未消,是故寸心灼焚,仍能言称不悔带笑。
皇影如今将死,稍有优柔,回身握他,又唤一句聂风,我承你一诺,守之此生,未有寒盟,是已无憾,临别竟能与你相见,天不负我!刀者念至极处,犹自逞做年少,烧尽浑身解数,拽得师弟掌骨生疼,抬眼再看,说:“聂风,你我总算故旧白首,当笑,当对坐,当饮酒长歌,可惜,可惜岁不我与!他连叹可惜,七窍渗血,依旧有笑,道声珍重。 ”
皇影喘得两声,生死临别再与他说,说:“聂风,你珍重。 ”
言尽气竭,一坐身殁而亡。千秋之下萧然义气,都做尘土。神锋凄怆泣涕,不能自已,聂风犹共皇影掌指交握,半晌魂僵,愣愣竟是无泪。步惊云虽未细看,亦感一代刀痴声息皆散,急回来望师弟,见他面上俱是哀戚惘然,眉目意迟神断,隐有癫狂之色,自是大为惊痛,低唤风师弟,便要出手相扶。
绝心满身戒备,只待步惊云恍神转身,顿做掌指凌厉,矮身扑来。师兄亦知其后邪气透骨,然他牵系聂风,更恼绝心险恶,翻掌逢云化雨,逼其劲招迟得一迟,依旧躬身来捞师弟。绝心攻势虽是霸道,然一击未中,当即退走,徒剩冷锐指风撩破步惊云衣帛,败亡转瞬离身飞出。
易风早在一旁,却做壁上之观,如今得此良机,未有迟疑,纵身夺剑。步惊云亦有挂碍,懒去拦阻,凭他得手遁走,只是欲揽聂风。师弟扫他半眼,目中了无阴晴,襟袍忽做烟气,自他指尖抢掠而过。步惊云握犹未得,念出不祥,心有冷凉,回头再看,已见聂风眸中色艳,更与绝心缠斗一处。
彼时长月夕半,良夜千重,然故人离索,更与谁同。聂风痛失旧友,杀念汹涌,一时冰心破碎,脚踩踏雪寻梅,弹指便至绝心面门。绝心惧他狠厉,自不敢争锋,消之以掌,暗运神功,指间忽有赤火,翻覆之间撩散师弟足下霜雪。聂风被其横臂相格,难有寸进,却怒犹不乱,徒转时候腿刀已扫向绝心胸前。绝心翻掌做盾来挡,岂料师弟竟施虚招,实则凌空借力,振衣旋身,左腿快劲直劈绝心天灵,半瞥寒惊,已作聂家最强一招。绝心见状急提真气,攥拳相抗。两人锋芒甫交,周身杀气顿化怒涛,更有雷霆之声连响,孤月高天皆现赤红惊兆,映如血寒霄。
神锋怀抱皇影遗骨,心神纵是恍惚,亦为此战目夺意伤。师弟悲怀难收,多少冤仇都化腿招,长托风刀,凶煞戾气竟为罗网,铺天四溢,何人能逃。神锋一旁但觉五内困锁,吐息之间更是沉重,唯听凭烟气化雪,灌满腹冷凉,萦怀亦有霜风如剑,剐胸前历历伤痕,痛尽肝肠。然如斯威压,步惊云似未有察,他抱臂观战,心思百转,眼中深恨尤不堪折,半时已做峥嵘寸断。彼时不哭死神得见聂风祭出惊寒一瞥,眉心忽跳,三两步化做云烟,竟往战圈里飘。
绝心全力接下聂风一招,足下砖瓦尽做飞灰,其人耳鼻漏腥,胸骨痛彻,已是重伤。然他也知聂风亦不好过,盖因方才照面一瞬,师弟嘴角深红,咳出半口新血,溅洒长空,惨烈至极。绝心当下站定,看眼前雾深烟浓,尤未散尽,心中已有计较,运掌如风,燃凶厉火劲,弹指烧焚烟气,燃犀刹那,虽只半眼,已叫绝心辨清聂风方位,瞧真时候亦不再停,钩指如爪,碾动內劲,竟往师弟喉前袭去。
绝心甫一勾上聂风前襟,心下狂喜未已,再探方觉入手冷凉,如重云握雪,当下撤爪不及,更于天外闻声冷笑怒喝,赫然竟是步惊云。师兄既困绝心掌指,手下未停,疾运云海波涛摁捺绝心。绝心见状大骇,退得稍慢,掌风无尽未有崖际,层叠透骨而来,一扫之下叫他胸腔皆碎,心脉欲摧,再不能战,唯有勉力借势急退,跃房渡瓦,几个纵跃已是不见。
步惊云亦不再追,仍挽聂风,低头探问,眉间眼下埋葬多少痛惜焦切,只说风师弟。聂风恶战方毕,素容血唇襟前腥膻,经霜渡雪似是扶病,然眸色荡然无惘,映火尤清,揽照之间,有九万里日月寒暑,伤怀忧切,都在目前。师弟得他相扶半晌,转眸去看步惊云,抿唇未语,戚然转哀,终至悲痛莫名。
——云师兄,皇影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平步登天
义父身死,神锋痛惘,终日试灯无心,对月无情,一时看花非花,按剑非剑,都是长恨难休。他半生共皇影相依为命,为父为子,为徒为师,是夕弹指心老,眉目沉哀之处,已不复年少。
聂风见状,岂能不知神锋心中伤切,然他昼夜奔忙,为挚友定葬,偶见爱子怀抱惊寂默然而立,万千劝慰竟从未能说出一句。如今诸事已备,神锋孝服白衣,燃楠木遗尸,才想西渡时候,曾与皇影约得事毕同归,孰料死生易转,寥寥几日竟留他人世孤身,更有深仇未继,去留无计。
神锋恍惚,抬头唯见火冷天寒,晚来风乱,惹劫灰拂衣,泪亦沾襟。师弟在旁沉默,手覆其肩,神锋只觉魂窍骤暖,声息既定,已察聂风同悲之情,护持之意,不由心下稍安,回眼唤声爹。聂风听闻,一瞬且感且伤,二十年旧时心绪皆下眉间,温言来应,眼中渐有湿意。
前夜风云幸得鬼虎通传消息,已晓无名步天行迹,但皇影后事不可马虎,三人为其费时稍久。现今故人葬毕,遂连日起行。聂风村前谢过乡民,师兄与神锋街旁候他。步惊云虽为神锋师伯,然性自冷凉,寡言少语,很是难以亲近。神锋偶得与他共处,彼此无话,着实心悸。
其时两人巴望师弟,步惊云蓦然开口,却道:“你爹。”神锋如临大敌,愣神一瞬,恭敬退步拱手回礼,应声云师伯,你是在和我说话?师兄眯眼不耐,仍说你爹,风师弟。神锋点头说是,云师伯有何教诲?步惊云沉默,半晌又道:“皇影之死,我师弟亦是伤怀,你,勿怪他。”
此句万般蕴藉,俱在“我”字,神锋听闻大觉古怪,盖因步惊云言中亲疏倒转,他虽为师弟独子,叫师兄说来竟已遥隔风云之外,一时心中甚有感慨,暗道师伯对爹义薄云天,关怀之意已于言表,非是众人口中“冷心冷面”之人,遂好感丛生。盖因风云行事磊落,武艺卓然拔群,便在东瀛亦有侠名。市井流言传奇话本何其多,神锋年少最喜台前听人说书,讲隔水西去,中州种种,讲雄霸天下,徐福屠龙,都是风云。
他初闻之时已神往至极,只觉故事动人,世间果真有情,写作兄弟一世,读作同生共死。后年龄稍长,共他义父谈及。皇影与风云本是旧识,更为聂风挚友知己,听神锋如此来问,便与他说起,只道聂风温和飘逸,自然侠骨丹心,至于他的师兄步惊云,皇影神色未佳,停了一停,又说步惊云性情冷厉,不易相与。
神锋皱眉不信,说书中写了,聂风弃道入魔,天下人皆欲杀之,唯有步惊云对他舍命相护,以身相救,如此高义,怎会不易相与。皇影听了只做一笑,抚他额发,说日后你我西渡寻你生父,你见他便知。
神锋此念方起,忆及皇影,才想言尤在耳,其人已逝,心下更做一痛。步惊云看他容色渺然,亦不再言。聂风事毕回转,见二人木然而立,不由苦笑,只说云师兄,锋儿,我们走罢。步惊云颔首行前两步,共他并肩,神锋回魂,亦于聂风身后相随。
风云神锋赶路半日,及见无名一行,已是入夜。步天见父心喜,有泪湿衣。神锋聂风知他父子重聚,也为之欢喜,更相让几步,留与两人再述别情。步惊云亦感师弟退开,身畔风停失伴,不由转头来看。聂风远观回望,心同此乐,共他有笑。笑毕垂眸,见神锋眉目冷黯,叹息半声,唤声锋儿。
聂风出言,方觉自皇影去后,他与神锋再未能一叙,而今两两彼此照面,竟半晌无语,唯有沉默揽他。神锋为聂风拥入怀中,一瞬离乱委屈,深恨嶙峋,都剐痛胸臆,更得他如此温柔以待,万般凄迟,掩抑不住,皆作长泣。
师弟闻之伤痛,却不知怎生劝慰,当下更是心碎,只得手抚其背,抱得更紧,轻言絮语哄他。神锋意乱,只听聂风耳畔话与,一字一句徒有坚毅,自是无上勇气,半晌悲怆渐平,搂罢师弟未放,抬首欲言。忽听人唤风师叔,竟是步天上前。神锋尴尬松手,却见步惊云亦望定此处。彼时风露霄中,月明短长,照不哭死神容色未清,难知该作何解。
步天实则听从他爹之言,来引神锋去见无名。天剑得见正道中青两辈翘楚俱在目前,又听神峰步天共风云相唤,一为风师叔,一为云师伯,真是对仗工整,甚为欣慰。众人桌前围坐饭毕,俱说前情。无名听得易风败亡之事,只道:“我这番出关,亦曾耳闻江湖将有凶兵降世。果如惊云这般讲来,此剑凶亡之气着实骇人,想必与之甚有牵连。 ”
他半时思虑,却望风云,说惊云,你与聂风二人明早需即刻启程去寻那位持剑青年,败亡凶性难驯,时日渐久,后患难料。至于步天神锋,且与我同去拜剑山庄探问一二。我知道你们父子方得重聚,然事出紧急,不得不行。四人闻言皆道无妨,去留遂定。
是夜,步惊云未眠,房内遍寻聂风不遇,暗叹他师弟恐怕又进了哪个牛角尖。遂转出屋前,抬头已见师弟怀中抱酒披衣而坐,一身风露十里,檐上瓦间,瞪眼正看他。师兄半个纵跃,便至聂风身边。聂风挑眉,笑说云师兄,你也喝酒?步惊云淡定回话:“你,又醉了。”师弟未有辩驳,扭头半晌,垂眉说是,我醉了。
聂风言毕转眸,一眼俱做清影冶容,似月明雪中,竟不知揽照何处方至消融,步惊云见他如此来望,恍惚心下一跳,更听师弟又念几句:“云师兄,梦死了,断浪死了,皇影也死了,我只觉二十年营营扰扰,旧事皆做尘灰,与他们一并烧尽了。 ”
步惊云深知聂风情厚,离缺生死有恨重重,都横陈眉上心头,搅他魂梦消瘦,但如今乍听师弟这般浅淡说来,一瞬亦是失措。师兄半生捭阖来去,天下未有匹敌,然纵是峻厉若此,及见聂风神伤,竟有深悔,未能替他斩情断愁,拂怨平恨,当下更是欲近还远,欲劝无由,唯有展袍而立,默然为其遮风。
彼时山南雾起,行云共夜回,师弟藏于衣下,搂定酒坛未松,抬头看他师兄,剑骨云心对月凌空,胸中自有江河万古,意气横秋,便付一笑,举杯提声说:“云师兄,我敬你。 ”
步惊云只消半眼,已晓他故作强悍,清酒拿捏尚是不稳,遂趁势舒臂,转扣其手,襟袍半敛轻旋,缠得聂风身起近前。师弟陡然遭缚,于他怀中低眸叹声云师兄,酒洒了没?师兄拧眉,未怒未语,夺他掌中瓷杯抛下屋去,管甚好月成空寒色着袖,低头揽腰额前一吻。
两人如此揉做一处,聂风觉他掌心唇温俱是烫人,隔衣亦为之烧痛五内,耳边胸前绕作师兄声息灼沸,一时魂脉相携,谁唱谁和,将情做解,俱是无关风月,多得慰藉。两人吻罢相拥,师弟才觉日前种种伤楚,都得他师兄以身来填,此番续罢断肠,再握绝世雪饮,凭肩对敌,剐新愁旧血。
神锋夜中起身难眠,他才与聂风相处未得几天,明朝更待分别,心中难免郁结,遂推窗而望,方觉霜月处处同,而今时再不比往日。盖因前屋瓦上,琉璃几分,煞是灼眼,更有长发缁衣绰约交缠,照人愁添。神锋只望两人一瞬,已知前番师伯冷眼当做何解,弹指心乱,阖窗闭户,再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