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茨抬头望着那座圣女像,面色阴沉,好像冷笑了一声,才语气平淡的道:“人心么,永远比你想象的难测多了。”
昆仑怔怔的望着她。
她握了昆仑的手,声音柔和下来:“你呢,就好好待在我身边,不用理会那些不好的事情。”
昆仑轻轻点了一下头。
楚茨牵着她从圣女庙出来,眉间的阴郁一扫而空,忽然兴致大起的问道:“昆仑昆仑,我上次带你出来是什么时候?”
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了。
“六万年前吧。”
“那么久?正好我都没有印象了,我们再找点新奇的东西玩吧。”
“听说晚上有放河灯的,我们可以先去买一点。”
“好。”
昆仑垂在身侧空着的手握了又松开,黏腻腻的,竟然一手的汗。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姜央按着自己的想法估算了一下,觉得王肯定不会在都城,就撺掇着天帝赶紧直接往人间的帝都落。姜央的确料得没错,那两人在皇城千里之外,实在是不可能撞上天帝。
“阿央,人间实在是太繁荣了。”天帝,不,风俊这样感叹着,“就是我觉得大家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天帝本名俊,随母姓风,下了凡便自顾自的叫作风俊。
姜央低头看了一眼他靴子上的龙和闪谁谁眼瞎的袖口,道:“阿俊你自有天人之貌,这些凡人许是没见过,大惊小怪了。”
风俊后背蹿起几排汗毛,忙加快了脚步。
“少爷行行好吧。”
“大爷您就赏我们一口饭吧,三天没吃饭了。”
“我孩子还在破庙里病着呢。”
不知道是风俊天生就长着一副挨宰的长相,还是怎么的,他刚转过一条街口,一伙乞丐就迎面扑了上来,口中叫嚷着一些乌七八糟的风俊都没来得及听清,他袍子被扯破了一条道,两只脚同时被两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扒住,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些人是干嘛的。
“好了好了,”他高高抬起一只手,身体内弹出一道温和的黄色结界,把巴在他身上的几个小乞丐轻轻荡开,道:“一个一个来。”
然后他就解开腰上挂着的大钱袋——依姜央推测可能是卷帘将军给他准备的,绣了个双龙戏珠,真是个缺心眼的,包括那身行头,姜央现在觉得肯定也是卷帘那个蠢货置办的。
京城最大的酒楼叫做望仙楼,高九层,钩心斗角,雕梁画栋。就离此处不远,姜央边看着风俊,边侧耳细听,仿佛还能听见琴瑟之声。
望仙楼顶楼是一座镂空的楼阁,专为圣女而设。
朱纱帷幔,层层叠叠,风起时才能看见软榻上卧着的一道红色身影,影影绰绰。
九位白纱白裙、长发缀珠的美人在帷幔中迎风起舞,里头的人轻绵绵的道一声“好”,素手捏起酒盏,一饮而尽。
侍者朝舞女们一点头,那些美人便一个个的撩开帷幔,莲步轻移,候在那人身前。
大梁民风本就开放,而以皇帝为首的群臣荒诞不经、肆意妄为,圣眷正隆的圣女,就算是堂而皇之的说自己好个女色,又如何呢?朝中百官不但没有人反对,甚至偷偷摸摸往圣女宫里送美人,莲一个都没收,无他,够不上她的眼。
于是便有了这个在望仙楼选美人的荒唐事,朝臣或者富贾上贡美人,在望仙楼跳一支舞博得圣女一个“好”字,方可入内,由圣女挑选。
这些美人,清纯者有之,妖媚者有之,基本是无所不包。每个美人都对自己有无比的自信,在跳舞的时候谁也不服谁,但她们都是背负着使命来的,面和心不合的齐齐低头立在圣女面前。
圣女:“抬起头来。”
那些美人便依言抬头,待看清面前人的长相后,却又立刻羞愧得垂下头颅。
世界上有美人,还有另一种人叫做天人,圣女无非是这样的人,纤足蜂腰、明眸善睐,她的眉极长,斜插入鬓似的,比寻常女子添了缠绵。眼睛长而不细,眼尾开阔,看人的时候总是微微挑起来,说不尽的温柔妩媚。
她红衣翩跹,赤足踩在白色的狐皮垫上,足踝处纹着一朵妖异的血莲。整个人却又显得正气十足,实在是矛盾极了。
大梁没有人没见过圣女的雕像,但见到真人时,都会发出与楚茨一样的结论:她不是人。
没有凡人能够长成她这样。
圣女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朝侍者道:“若底下的人送来的还是这种货色,就不必再来了。”
“哦?这京城像是来了了不起的大人物,我来看看,”她蹙起眉头,额头中央开出一只天眼,片刻后,嘴角竟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她身上亦正亦邪的气息就更明显了:“是姜央啊。”
这次有得玩了。
可她怎么会和天帝在一起?
☆、第23章 锒铛
姜央刚将视线从望仙楼移开,后背却莫名的开始发起凉,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下意识又仰头望着那座重重帷幔包裹的楼阁。
若是施以法术,姜央未必就看不见里面的圣女,可惜的是她太托大了,完全没料到在凡间还有这样一号人物在。
大梁这个圣女的来头,就算是当今圣上李昊,也不甚清楚。只知她神通广大、手段可通天,可以保国家于危难之际,再加上她使得一些小手段,便死心塌地的听信她。
圣女传统在中原大陆上由来已久,只是每一代皇帝态度不同,碰上格外励精图治、自信自强的皇帝,圣女就会隐退,等到皇家需要的时候,她又会出现。无论王朝怎样变迁,圣女却始终存在,坊间于是有传言,说其实每一代圣女都是同一个人,但无人证实,毕竟没有人可以从上古时代一直活到现在。
在姜央目光再次投往这里时,圣女莲早就收回了试探,缓缓走到围栏前,素手轻撩起帷幔,用一双凡胎肉眼瞧着姜央。
可,只一眼便移开。
姜央只看到楼上一道人影,一闪便消失了。
到底是什么人?
等她想起来用神识去探的时候,里面空空如也,圣女莲早就离开望仙楼了。
风俊的钱袋几乎全部贡献了出去,转头又向姜央要,给姜央吓了一跳:“你怎么给出去那么多?卷帘怎么也准备了好几百两的现银吧。”
“几百两很多吗?”
姜央:“……”
风俊有些讪讪:“我看他们有十几个人,就把钱分成十几分都分了出去。但是,现在又来了新的,我没钱了。”
“新的?”姜央定睛一眼,除了眼前莫名其妙又多出来几号生面孔,远处巷口还源源不断的跑过来衣衫褴褛的乞丐,姜央一把拽了风俊的胳膊,叫道:“快跑吧,还新的呢,全城的乞丐都知道有你这个冤大头了,再不走就等着被活拆掉吧。”
“哎!”
风俊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姜央的脚步一路跑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
“这里不是都城吗?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乞讨的人,据我所知,不是只有饥荒洪涝才会滋生出大批的乞人吗?”风俊一脸“怎么会这个样子”的不解。
姜央扶着墙喘气:“这还不简单,因为皇帝昏庸,底下的官员尸位素餐呗。”
风俊正色的说:“他既然如此无用,怎么会继续当皇帝?就没有人来取代他吗?”
姜央差点给他逗乐了,踮起脚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天真的乖宝宝,人间的皇帝是世袭制的,他为什么是皇帝,因为他老子是皇帝,他老子是因为老子的老子是皇帝。人间不比天庭,你可以活万万年,如果有一天你要死了,你会把天帝之位传给谁?”
“传给你。”风俊道。
“如果你有孩子呢?”
“那也传给你。”他仍这么说。
姜央仰头望着他,年轻的男人目光看起来有些沉毅,透着一点她并不太想看到的东西。单纯的利用而已,如果牵涉到感情,自己未必过得了自己那关。
于是姜央干脆岔开话题道:“你刚刚干嘛要对那些凡人那么好?我们的天帝不是号称生人勿近吗?”
风俊:“他们太弱了,弱到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捏死他们,如果能帮他们,为什么不帮呢?”
“可是他们并没有东西来供奉我们啊。”
“咱们不缺那一点供奉。如果我是凡间的皇帝,”风俊道,“我一定会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姜央沉默,好一会儿问他:“你会烹饪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只要回答就是了。”
风俊莫名其妙的摇摇头。
姜央:“这就是了,治大国若烹小鲜,你连小鲜都不会,又谈何治大国。我且问问你,如果你像人间的皇帝一样做错了事情,你会怎么办?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帝,没有人敢顶撞你。就算做错了,你自己也不知道。”
姜央这句话其实是另有深意,她与天帝相处几万年,深知这位年轻的天帝刚愎自用,内心有着一套自己的铁血规则,秉持着极端的正义,而他的正义正是对妖类的残忍。除此之外,算得上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天帝。
楚茨不会放过他,姜央很清楚。但是心里总是抱着一点虚妄的想法,如果天帝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此改过自新,自己或可在王面前恳求宽恕。
作为妖,姜央与他势同水火;而作为绛楚仙子,确实有朋友之谊。
“若我实在做错了,”风俊道,“不是还有你么?旁的人不敢说,你也不敢说么?”
罢了。
姜央在心里长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说话了。
不远处熙熙攘攘,人群聚集,像是有什么新鲜事,姜央说了一句“咱们去前头看看吧,”立刻就扭头往前走了,风俊在原地怔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众人围起来的是一名白麻孝服的女子和一具稻草包裹的尸体。
姜央一眼便瞧出那女子相貌出众,只是头上发髻中斜插着一截麻杆,愁容惨淡,很有些凄苦的意味。
这便是一出戏文里常见的卖身葬父了。
姜央跟着人群看了一会儿,戏文里演的流氓恶棍竟也米分墨登场,左一句“小娘子”右一句“小美人”的调戏,嘴里犹自念着一些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
调戏过后,就上手了。
姜央正等着有没有什么英雄救美呢,就瞧见身旁人影一闪,却是风俊跳了出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把两个京中恶霸打得落荒而逃。风俊初到凡间,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新鲜,一不留神就除个暴安个良,还从姜央手里讨了几两银子递给那孝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