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有一个用方言念起来依旧拗口的名字,他不知道那名字是什么意思,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大人说只有祖宗知道,然而祖宗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有着三个脚的长相奇怪的碗,每到过节时就冒出一缕缕刺鼻的烟。
烟不会说话,碗也不会说话,没有人知道那个村庄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村口那棵龙眼树十步的地方。他在哪里捡圆圆的小石子,有突突突响的摩托车从路上经过,卷起一片土尘,他就跟在摩托车后面跑,摩托车喷出的烟和扬起的尘土气是他最喜欢的气味。
他喜欢摩托车,可是他家没有摩托车;他记得村庄的名字,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因为大家都叫他“三”什么,“三”后面那两个字的发音,他还没来得及学会。
他最喜欢的摩托车带走了他妈妈,带走了很多天。然后爸爸也走了,留下他和爷爷。再然后,爷爷用一根布条捆着他,栓上了家里的木门。
他问爷爷:“哪儿?哪儿?”
爷爷回答说:“去看你妈。”
他指着他家的狗说:“黄,黄。”
爷爷说:“大黄不去。”
大黄伸着它的舌头,绕在爷爷腿边转了几圈,跟着爷爷出了篱笆。
他又说:“跟,跟。”
爷爷用力挥了一下手,呵斥一声。大黄委屈地呜咽着拉下尾巴,趴在篱笆前,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把手高高抬起,冲大黄使劲儿指了一下:“爷,黄!”
爷爷两手托着他的屁股往上颠了颠:“大黄不去。”
爷爷背着他走过了村口的龙眼树,三步,五步,每一步都跨得很长,七步,九步,十步。十步之后,他就不会数了。过了没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远离了那棵龙眼树,会冒烟的烟囱和小小矮矮的房顶,已经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他慌乱地大叫起来:“爷!哪!”
爷爷依旧用沉稳的声音回答他:“去看你妈。”
他数不了爷爷走了多少步路,记不清他们走过了多少座山,爷爷累了,就放下布条,让他下地,牵着爷爷的手踉踉跄跄并排走。他们坐上了一个比摩托车还要大很多的车,那辆车也会喷烟,喷出很黑很浓的烟,连烟都比摩托车的大很多倍。
他们还坐上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车,车的里面有很多很多座位,坐着很多很多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大伯说妖怪喜欢混在人多的地方,他怕他们都是妖怪,紧紧地抱着爷爷的脖子。爷爷从车头拿了一张纸,垫在过道上,抱着他坐在那些人中间。他抬头看那些坐得高高的人,他们都那么高,那么大,头像一个个西瓜,他和爷爷那么矮,那么小,像两颗掉在地上的青青的龙眼。
爷爷抱着他走下了方方的车,走进了一个很大很长的房子里,房子里有很多人都提着一个透明的小瓶,一群穿白衣服的人走来走去。房子的墙是他没见过的颜色,像白的,又像黄的。爷爷抱着他一直走啊走,两边的墙一直在往后退。一直到很久以后,爷爷才抱着他进了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摆着几张小床,其中一张床上坐着爸爸,旁边还围了许多人。
他对着爸爸伸出手,喊:“爸!爸!”
爸爸立刻把他抱了过来,j_iao到床上那个人手中。床上那个人没有一根头发,两只眼睛都深深地陷下去,非常非常可怕。那个人软塌塌的r_ou_一贴到他,他就害怕得哭了起来。
爸爸生气地把他抱了下来,床旁边的那群人不知道为什么都一起捂着脸,掉下了眼泪。
他想找爷爷,可是爷爷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些人粗粗的双腿挡住了他。他们的哭声让他再次感到害怕。
他突然想大黄了,想他家里的篱笆、村口的龙眼、路旁的石子和摩托车。
他跑出了小房间,跑在长长的房子里。房子似乎永远也跑不完。他非常非常地累,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他知道的。还好他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小蝴蝶,小蝴蝶长得和他家油菜上的蝶非常像,连翅膀上黑黑的斑点都一样。小蝴蝶能从家里的菜园子飞到这里来,那家一定离这里不远。
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可是到处都是人,灰色的房子、白色的房子,就是没有他家泥土和稻C_ào做的房子,他们的房子前也没有像他家一样的篱笆。
路上没有人理他,只有个叔叔给了他一个圆圆的长长的小块,外面还包着一层滑溜溜的纸。叔叔告诉他这个叫“n_ai糖”。他吃过冰糖和冬瓜汤,但是都没有一个带“n_ai”字,也都不是圆圆的样子,这个糖长得和他的糖一点都不一样。
于是叔叔就把外面那一层彩色的滑溜溜的纸打开,露出里面白白的部分,再把那个小块递给他。他当时在学怎么分左右,系着红绳子的那只是左手,对着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左手对着的那只手是别人的右手。所以他一直记得,叔叔伸过来的那只手是左手。
他小心翼翼地舔了那颗白白的东西一下,只舔了一小口,他就喜欢上那个味道了。当他把一整颗n_ai糖都吃完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回到了家,大黄在他身边舔他的脖子,爷爷往黑黑的灶台里添柴。灶火烧得很红很亮,噼里啪啦地响。火光映亮了他的脸和胸膛,他很热,脸上一直在流汗,咸咸的汗有一点流进了他的嘴巴里。爷爷在煎香喷喷的小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