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就走吧!
莫安迈开步伐,脚下,是泥土一般的松软,她随着那些同她一样的灵魂,来到了奈何桥旁。
三生石上刻满了大大小小的名字,还缠着些红色丝线,一对朱红色的名字格外显眼,似刻上去的,又似朱砂印烙而成,她稍微往那边靠了靠,想要看清楚那几个大字,无奈模模糊糊的,任她如何睁大眼睛的去看,都是看不清楚。
既然看不清,那就不看了,是谁,都与她无关。
一碗接一碗地饮下,一个接一个地转生。
轮到莫安,她看着碗里浓黑浓黑的汤,却失了饮下的勇气。
“喝了吧,喝了它,你就可轮回转世。这一世的痛苦,会烟消云散,彻彻底底的解除。”
莫安紧抿着双唇,未发一言,双目复杂的看着浓汤,迟迟没有喝下。
“为什么不喝,只要喝了,一切都可重新来过。”
莫安僵直的站在那里,孟婆汤像极了生病时喝下的汤药。
“这是药吧?!”莫安幽声暗叹,目光未曾离开过浓汤半分。
“是汤,也是药。你认为它是汤,便是汤,认为它是药,它便是药。无甚区别。”
“孩子,你在怕什么?”
是啊,她到底在怕什么呢?这汤应该比药好喝多了吧,闻着,什么味道都没有。
“这汤,什么味道?”
“你向往着轮回转世,这汤,便是甜的;你若有放不下的执念,这汤,便是苦的;如果你已忘了所有,那便什么味道都没有。”
或甜或苦,或索然无味。
“孩子,你说,这汤什么味道?”
莫安幽幽地看着孟婆汤,乌黑的汤汁映着她死气的脸庞,一双黑眸里不含半点星光,平静之中透着一丝难言的悲伤。很淡很淡,淡到足以让任何一人,忽视不见。
莫安心中一慌,手臂轻微颤抖起来,乌黑的汤汁轻晃着,渐渐凝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目光哀怨的看着莫安,墨眸中隐隐泛着清泪,莫安呼吸一滞,一抹疼惜涌上心头。
“这汤,是苦的吧,苦的不能再苦了。”声音微微一顿,“我怕苦,很怕很怕。”
莫安抬眸看着面前的老人,眼中依旧平静的毫无波澜,仿佛任何事都不能将这份平静打乱。
她把身子移到桥畔,忘川河水犹如一面硕大无朋的黑色镜子,她将碗中的孟婆汤尽数倒了下去,一股浓烈的苦味钻进鼻中。
果然,是苦的。
她将空了的碗递给面前的老人,平静之中满含坚决。
“这汤,我还不能喝。”
“也罢,解铃还须系铃人,等你断了执念,再来吧。属于你的,终是你的。”
莫安双眸一黯,给她,留着么?
三生石静静的立在奈何桥旁,莫安弯下腰,细细摩挲着那几个朱红大字,没有凹凸的触感,是铜镜一般的平滑,这字,还真不是刻上去的呢。只是不知,这是两个怎样的名字。
闻言将两人的名字同刻在三生石上,永生永世便可成为夫妻,若是把她们的名字一同刻上,那等到来世,是否真会如传言这般呢?
谁知道呢,那时的自己,早就忘了这一切。
虚冢是鬼魍,鬼魍之身,得以永生,她又是否能永远记住,自己带给她的记忆?
心念一转,莫安从脚下拈起一块石子,想要把她们的名字刻在一起。
虚冢,就允许我任性最后一回。
谁料,莫安用尽全身力气,也未能在三生石上留下一道刻痕。她呆呆的看着手中的石子,棱角都被她磨得圆滑。
莫安扯扯嘴角,挤出一抹自欺欺人的苦笑,从来都是她一厢情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哪能勉强的来。
“孩子,有些情是勉强不得的。”
“我知道,是我太自欺欺人了。”
莫安起身,将手中的石子随意扔在一旁,“一直是我一厢情愿。”
“你对她,不仅仅是情。”
掩饰一闪而过,沉静的眼底泛起一抹细微的波澜,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转瞬即逝,莫安的双唇抿得更紧。
“有些事勉强不来,有些事逃避不得。”
莫安默立着,双臂垂在身体两侧,眼帘低垂,隐在散乱于额前的发丝之中。
只是,她的双肩,有些微微的颤抖。
良久,她问,“你怎知道?”
“因为你的眼里一直有逃避,你在逃避。”
莫安苦笑,“那又如何,我已经死了,情也罢,仇也罢,都是要放下的。”
“放下就好,若是,放不下呢?”
莫安沉声道:“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早已没有,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突然,孟婆不见了,三生石不见了,游荡的鬼魂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昏暗的光被黑暗吞噬,一切,又回到了先前。
一丝微弱的光,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
她的脚飘离了地面,整个身体,又开始漂浮在空中。
一阵幽沉的声音从四周响起。
“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莫安有些不知所措的低声喃喃,黑瞳无措地转动的厉害,双唇张合,一遍一遍的问着自己,心里慌张的想要想出答案。
“你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不走?我、我也不知道啊,我、我为什么不走,到底为什么不走?”
“啊!”
心里蓦然一阵抽痛,双眉紧蹙,她难受地痛呼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
莫安痛苦的喊出声来,寻不到答案的惊慌仿佛正把她的心一点一点的撕碎。
忽然,声音沉了下去,惊慌与痛苦顿时消失不见,眸子静了下来,沉在眼底,黯然无光。
眼角渗出了点点泪水。
“我在等她。”
很轻很淡,就像一阵微风拂过,转眼,便不知所踪。
片刻,一股酸痛涌上心头,大颗大颗的泪珠穿透虚无的灵魂。
莫安强忍着心里的酸痛,撕心裂肺地凄厉地喊着,“我在等她,我在等她啊!”
“那你看看你的心口。”
眼前多了一面巨大的铜镜,莫安疑惑地看去,心口的位置是完完全全透明的。目光再向上,只见脖颈上什么都没有,光滑一片。
“少什么?”
“未来。”
一片黑暗。
☆、梦中有梦
“唔~”。
沉睡中的莫安被一阵刺眼的光惊醒。
缓缓睁开迷蒙的眸子,入眼的是一道耀眼的亮光,阳光的刺激令她瞬间又闭上了双眼,待适应过来,她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脑中的混沌一时未让她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
待清醒过来,她才发现呈在眼中的桌椅竟好生熟悉。
她吃惊地坐起来,看着无比熟悉的房间,心里一阵恍惚。
这、这不是她居住了九年的长安宫么?!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她不是死了么?刚刚还在地府中呢!
莫安正坐在长安宫的床上,茫然的想着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右手轻轻拍了拍脸颊,手心中传来的柔软的触感告诉她,她是一个真真正正有实体的人类,并非先前的灵体。她又不放心的使劲掐了掐,“好痛,看来不是在做梦啊。”
如果不是在做梦的话,那这一切岂不是太奇怪。她明明已经死了,都差一点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了,怎的一眨眼,就回了虚妄宫来?
而且,这里安宁的感觉却是能感受到的真实。
怀揣着疑惑,莫安迅速的穿好衣服,打开宫门的那一瞬,暖洋洋的阳光倾泻而下,照的莫安心里一阵舒坦,享受地眯起了乌亮的眼眸。
“小主。”
柔和恭敬的声音响起,吓得莫安心里一颤。
扭头,入眼的是仪生那张谦恭明媚的脸。
“仪、仪生?你怎么在这里?”
听莫安这样问,仪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似是忽觉自己的行为不妥,复微垂了眼眸,“小主,奴婢一直在为小主守夜啊,不知小主为何这样问,是奴婢伺候的不好,小主要赶奴婢走吗?”声音委屈,隐隐带着哭腔。
莫安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番,歉意地笑道:“不,不是,你伺候的很好,只是刚睡醒脑袋还没反应过来。”
“不过,仪生,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小主请问。”只要不是赶她走就好。
莫安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小主昨晚睡的,睡了一夜外加两个时辰。”
“我一直呆在虚妄宫里么?中间有没有出去过?还有,我今年多大了?”
仪生心中有些发闷,不明白莫安为什么突然间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是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小主如今十七岁,自七岁那年一直呆在宫里,从未出去过。”
从未出去过?怎么可能!她可是在宫外呆过一段时间,仪生是她的侍女,不可能不知道。
莫安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景色,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得正绚烂,不过,她可没忘记,虚妄宫里的花朵,一年四季都是开得很美的,即便到了秋天,也不会凋零。
“现在是早春么?”她记得,她是早春的时候出宫的,若是不曾出去过,记忆又得和出去的当天接上轨,那么现在,只能还是早春。
“小主,现在已到了暮春了。”
莫安心里陡然一惊,冷汗开始从额上密密地渗了出来,她想到了一件十分惊悚的事,如果这是真实的,那她有五十多天的记忆,是完完全全空白的,就像白纸一样,一道痕迹都没有。
莫安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仪生,你确定我之前没出去过?”
仪生坚定地点了点头,“奴婢确定。”
莫安只感觉头皮发麻,可又想不出这到底是为什么。
“仪生,这件事莫要跟他人提起。”莫安蹙着眉极其严肃地嘱咐着。
仪生点头,“小主放心,小主什么都没问过仪生。”
莫安满意的点点头,信任地拍了拍仪生的肩膀,带着满心的疑惑和恐慌走开了。
被留下的仪生暗自思忖,小主,莫不是失忆了吧?
莫安在宫里闲逛着。
她在阳光下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在花园中欣赏着五颜六色的奇花异草,她站在湖边笑看着湖中的倒影,她走进膳房拈了一块许久未吃的芙蓉糕,她拿起冰曜在手指上划了一道血口。
她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她能闻到花朵的清香,她能听到湖水碧波荡漾的轻响,她能品尝到芙蓉糕的香甜,她能感受到自手指上传来的痛楚,她时时刻刻在享受着微风拂过面庞的微凉。
这些都在告诉她一件事,这不是梦境,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如果是真实的,那在地府中,或是下山这件事,难道才是真正的梦境?
莫安的脑袋里此时是混乱的很,如果现在是在梦中,未免也太真实了。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仪生在骗她,或者,仪生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出去过。